仲秋的夜已经变得很漫长了,魏军数万人浩浩荡荡地起行时天色还很暗,只有星月疏淡的光芒为他们引路。没有人知道,为何司马懿在辽东作战时可以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在战后反而表现出了无可隐藏的急躁。
骑马跟在司马懿身侧,司马师暗暗观察了许久他紧绷的表情,终是按捺住了内心的疑惑,收起了继续追问的想法。
周遭的景象从一派幽暗昏惑渐渐变到明亮清晰,秋阳穿过清凉的风扑在人身上仍然带着几分暖意,这原是个适合放慢步调,悠哉而行的日子,然而司马懿却并没有与之相应的闲情逸致。带领大军一路匆匆赶到了河内,面对有了些微熟悉感的风景,他心中的不安才略有缓解。侧目看了眼不知在发什么呆的儿子,他缓缓开口道:“再有数十里就该出河内了吧?”
迅速地回过神,司马师丝毫不敢怠慢,”禀大将军,是。”
抬头看了看偏近正午的日头,又看了看后面略显疲惫的将士,司马懿叹口气道:“让全军就地休整吧。”
“诺。”高高举起手打了个止行的手势,司马师动作爽利地下了马,转而又去搀扶他父亲。估摸着军士们一时半会儿搭不好临时驻地,他便跟在司马懿身后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起来。二人无言地走了一小段路,双双在路旁的一棵枯木下停住,司马懿抬手抚上粗糙的树干,辽远的目光望向天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司马师低着头用鞋尖踢了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而后试探性地问道:“父亲有心事?”
回答的话尚未出口,只闻得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朝这边疾驰而来,转眼就到了近前,却是洛阳的快马专使。视线紧紧锁在来人身上,司马懿不自觉地上前几步,神情是少有的紧张。
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来使快步走到他面前,双手奉上一道诏书,“见过司马太尉,圣上有旨,请太尉不必入京述职,直接前往长安驻守。”
逐字看完了圣旨,确认消息属实的司马懿暗自松了口气,“臣接旨。”
待使者离去后,站在不远处的司马师才靠过来,忧心忡忡地看向他父亲手里的圣旨,“所以父亲就打算这样转道长安?”
“不然呢?”反问一声,司马懿表现出了叫人难以理解的愉悦,说出的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圣上正值盛年,倒是老夫多虑了。”说完,他便抚掌笑着进到了刚刚拉起的帅帐里。
满腹狐疑地追入账中,司马师站在门口稍稍迟疑了片刻才对已经坐到帅案后的司马懿小心翼翼道:“父亲不觉得此次军务调动有些蹊跷吗?”
不置一词地抬眼望着他,司马懿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轻咳一声,司马师谨慎地拿捏着措辞,生怕大意失言而犯了他父亲的忌讳,“按照惯例,父亲远赴辽东作战有功,天子当许您入朝觐见,论功行赏。眼下父亲尚未回师便草草受赏又被匆匆调往关中,委实不合常理。”
“听你的意思……”把手里的圣旨在案上展开,司马懿不复年轻时那般锐利的眼里依然暗藏着危险的锋芒,“圣上对老夫心生猜忌,企图趁机让老夫彻底远离中央?”
感受到了他异样的语气,司马师一时不知当如何应对,索性闭口不言,静观其态。
良久,司马懿沉闷而悠长地叹了口气,“圣上此举又岂是临时起意?辽东鄙远,亦非老夫常年征战,熟稔于胸之地,圣上却偏偏令老夫领兵前往。如今细想来,打那时起,圣上便已做足了今日的心思。”
静静将自己父亲脸上不易察觉的落寞看在了眼里,司马师轻声问道:“饶是如此,父亲也不觉得难过吗?”
垂下眼睑,司马懿牵了牵嘴角,”圣上文韬武略,沉毅莫测,若老夫远离朝堂可使他安心治国,老夫死复何憾?又何言之伤怀?”他言辞间淡看名利宠辱,可惜未能看开人情冷暖。
了解自己父亲对朝廷和这个天下的用心,司马师听到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觉意外,但他还是默然别开了头,不忍多看他父亲衰老且失意的模样,可这并不代表他心底的算计会终止于此。停了一歇,司马师复又开了口,音调沉缓,“圣上对父亲心怀猜忌,但到底能顾全君臣情分,恩威并重;父亲深明大义,谦退避嫌,原该相安无事,惜乎朝中鱼龙混杂,更不乏扰乱圣听之人。孩儿但恐父亲远离京师日久难以遏止,而天子亦弗知己之蔽甚矣。”
“老夫相信,圣上自有明断之力。”眸色一暗,司马懿双目微狭道:“还是说,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是阿昭传来的消息。”正视着他的眼睛,司马师字句清晰道:“数日前,燕王曹宇、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被急召入京,开府治事。”
“只是一次大规模的人事调动吧。”嘴上虽这么说着,可那不甚确定的语气却昭示了司马懿内心才被平复下去的不良预感又有了复现的迹象。
“许是孩儿多心了。”深谙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司马师最后看了看他父亲已生隐忧的眼,躬身揖道:“路途劳顿,父亲歇息吧,孩儿告退。”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司马懿抬手抵住额头,陷入了长久的思虑之中。
整整两日过去,司马懿率众去往长安的步伐始终不曾真正迈开,大队人马依旧滞留盘桓于河内白屋一带。
司马师知道,他的父亲,在等待。
终于,在第三日清晨,携有圣旨的洛阳快马专使再度造访,命司马懿把军队交由副将瞎管,火速回京面圣。拿着与之前内容完全相悖的诏书,司马懿在欣慰之余更多的是疑惑和不安,可现实却容不得他多做他想,接连三日,来自洛阳皇宫的五道诏书一道急过一道,最后送来的,竟是曹叡的手诏,其上潦草的字迹不难看出笔者的心急如焚——
“间侧息望到,到便直排阁入,视吾面。”
视、吾、面!
白纸黑字,每一笔都分明地落入司马懿的眼里,与他数日前的梦境重叠起来。面前人影晃动,司马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手忙脚乱地扶上了朝廷特派而来的追锋车,又是如何在一夜之间疾驰四百余里赶回了洛阳。颠簸忙乱中,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不变的洛阳城,不变的魏宫墙,不变的嘉福殿,一切都像是早已被写好的宿命,经年往复,无穷无尽。
被刘放、孙资两位内臣一左一右簇拥着走在通往嘉福殿的高墙夹道上,司马懿一脸木然地听着他二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早先他们是如何同曹宇一伙儿人斗智斗勇,你争我夺才把最开始的宗亲辅政名单变成了如今这份仅由他司马懿和曹爽组成的辅政名单,心中却无半分胜利的喜悦。
站在嘉福殿前,司马懿倍觉浑噩,他看着刘放、孙资喋喋不休的嘴开开合合,却听不进一个字,他耳边萦绕的,是嘉福殿里不绝的哀泣和深宫里寂寥的长风。把孙、刘二人撇到身后,司马懿推开厚重的殿门,走进了大殿之中,他已经老了,步履早不似当年稳健,却又要替他的国君送葬。一步一步,他从伏地痛哭的人群中穿行而过;一步一步,他徘徊于现实与梦魇间;他的每一步,都是命运的轮回,无从救赎。
在距离龙榻几步远的地方,司马懿定定望着榻上气息微弱的君王,不知怎么突然就言行失控地扑到了榻边,紧紧握住了曹叡露在锦被外,毫无血色的手,“子……”
“是……太尉吗?”嘶哑无力的声音从曹叡喉咙里发出,硬生生地扼住了司马懿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个表字。
定睛看着他垂死可仍旧坚毅的面容,司马懿方才如梦初醒地在心中自嘲一笑,“陛下,臣来了。”
努力睁开眼,曹叡透过朦胧的视线看了看他,抽手指向一旁,拼着最后的力气交代道:“此是也,君谛视之,勿误也。”
司马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两个**岁的孩童双双跪在地上,应是曹叡的养子,齐王曹芳和秦王曹询,前者所着确是太子服制。那两个孩子也适时地抬头望了过来,眼神里只有陌生。此前并未见过他们的司马懿与他们对视着,心里有的,也是陌生。
“来,芳儿,来太尉这里。”许是担心司马懿弄错,曹叡断断续续地把曹芳招呼了过来。
爬起身,曹芳听话地靠到司马懿身旁,伸出短小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奶声奶气地、怯怯地叫了声“太尉”。
“哎。”嗓音颤抖地应了一声,司马懿回抱住曹芳小小的身子,另一只手重新握住了曹叡垂在榻沿外的手,“陛下……”
曹叡没有他父亲那般婉转的心思,托孤于他而言,不过是政权的过渡,天下的寄望,并无那许多私情。他目无生机地看着司马懿,无法领会为何后者裹杂岁月尘埃的眼里此刻会落满霜华水色。艰难地提了口气,曹叡反握住司马懿的手,一字一顿道:“以后事相托,死乃复可忍。吾忍死待君,得相见,无所复恨矣。”
手骨被捏的有些发痛,司马懿很是惊异于一个将死之人会有如此力道。迎上曹叡定在自己和曹芳身上,似乎在执着于什么的视线,司马懿了然地俯下身,在他耳边轻缓却坚定地反问道:“陛下不见先帝属臣以陛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