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公孙渊目光灼灼地朝座下望去,“你们谁愿担此使臣重任?”
想到王建、柳甫二人的惨烈结局,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默然不语,就连公孙渊的心腹都不例外。
“好、好。”频频点着头,公孙渊猛地拍案而起,怒喝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们都怕了?啊?”
仍旧无人予以回应,每个人都明白一旦受命便可能丧命,虽然在城中死守也是坐以待毙,但比起即刻送死,他们宁愿再多苟且些时日。见此情形,公孙渊不禁倍感心冷,寒意一点点从脚底浸上来,席卷全身。就在他眼里的希望之火趋于泯灭之际,有一个身影奇迹般地站了出来,“启禀殿下,臣愿前往。”
抬眼循声望去,一抹喜色爬上了公孙渊的眉梢,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他激动道:“卫爱卿快快请起。”言罢,又扫了众人一眼,“看到没有?什么叫忠志之臣。你们都给我看清楚!”
端正地站好,卫演眉头微蹙地听完了公孙渊的话复又开了口,“殿下言重,此乃臣之职分。前往魏营求和固然可行,然此前有一事还需得到殿下首肯。”
“爱卿但说无妨。”已经把卫演看作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公孙渊回应得无比爽快。
盯着脚下的地面,卫演不疾不徐分析道:“此时求和无疑乃缓兵之计,司马懿用计诡谲多端,要想识破我军心思并非难事。前次王相国和柳御史惨遭屠戮的原因臣虽无从得知,但想来不外乎是司马懿在向殿下示威或者说是……下最后的通牒。”
“你的意思是……”一只手来回摩挲着下巴,公孙渊思索良久,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不甚清晰。
“筹码。”沉声吐出这两个字,卫演轻叹一声,继续解释道:“襄平之于魏军好比煮熟的鸭子,让他们轻易放弃谈何容易?除非殿下能给出对等的筹码。”
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公孙渊挑眉道:“比如?”
心下虽觉为难,但卫演最终还是躬身长长一揖,一字一顿道:“质子。”
“你是说,公孙大司马愿将其子送往我大魏为质,以求得老夫撤兵?”玩味地打量着卫演,司马懿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因为有王建和柳甫这两个前车之鉴,卫演表现得格外谨慎,即使知道对方的问话并无太大意义,他也还是毕恭毕敬地回道:“是。”
缓慢而随意地抚掌笑起来,司马懿的声音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讽刺,“那你猜猜看,质子跟襄平城,老夫对哪一个更感兴趣?”
稍加考虑了一番,卫演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若是寻常人,势必急近眼前之利,攻取襄平。但司马大将军非常人所能及也,断不会为一己战功而放弃可使魏国与我辽东重归于好的良机。”
在卫演身边来回踱着步,司马懿低声笑道:“真是狡猾的回答啊,不过可惜了,老夫不吃你这套。”注意到他极力克制但还是泄露出来的又失望又惊慌的表情,司马懿笑面不改,说出的话语却带着戾气,“老夫想拿下襄平犹如探囊取物,公孙渊现在才想到求和不觉得太晚了吗?”
一滴冷汗顺着额际滑落下来,卫演强装镇静道:“敝主先前确实进退失据,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大将军此时退兵也并不吃亏,兵退之日便是公子修入京为质之时,我军自然再不敢有所动作。此外,敝主定当心存感激而誓与魏国交好,不复兴兵。舍一城而得日后辽东一带的高枕无忧,大将军何乐不为?”
“是吗?”微微狭起透着精明睿智的眼,司马懿回身往座上走去,“相较于凭借牵制换来的高枕无忧,老夫更信奉另一句话。”手撑着椅扶坐回了帅椅中,他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可措辞间的肃杀却是半分不减,“永绝后患。”
没想到司马懿会如此决绝,卫演忽觉眩晕不已,来时尚能称为坚定的意志顷刻之间化为了乌有。张了张嘴,他还想试着进行最后分辩,无奈喉头紧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见状,司马懿也不着急,只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茫然无措。
痛苦地阖上眼,卫演慢慢屈膝跪地深深叩首道:“敝主诚心求和,甚至不惜送子为质,还望大将军勿要赶尽杀绝。”
垂着眼,司马懿根本不为所动,“今时的质子难保不会是日后的弃子;今日的亲善也难保不会是来日的忧患。”慢慢敛去了始终未达眼底的笑意,他漠然道:“你回去告诉公孙渊,老夫给他五条路,战、守、走、降、死,明白了吗?”
指尖都快抠进了地面,卫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不甘与怆然,他艰涩道:“在下受命而来,未能说服司马大将军便是深孚主望,无颜复命。”
目光幽深地望着匍匐在下的人影,司马懿的脸上发生了些许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像是某种发于共鸣的悲悯。良久,他沉郁叹道:“卫演,你能为了公孙渊和襄平的安危存亡忍辱跪在这里乞求老夫退兵,就该清楚,老夫为了天子和大魏的江山安固绝不会退兵。”说完,司马懿再不复言语,应是在给卫演考虑和理解的时间。
“在下明白了。”不知过了多久,卫演终于放弃了坚持,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亦无多话,拱手揖道:“告辞。”
不等他踏出帐外,司马懿便袖手一扬,令分立座下两侧的副将纷纷跑出大帐,为今夜攻破襄平做最后的准备。卫演满面落寞地望着从自己身边鱼贯而出的将士,只觉得他们铠甲上泛出的冷光刺得他双目生疼,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却是笑比哭哀。在帐门口停下脚步,卫演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又面向司马懿转过了身,他看到在大帐深处的帅椅上,那人端坐如神祗,庄肃到不容一丝冒犯,不禁有片刻的恍惚——万里江山好似就在司马懿身后铺陈展开,所有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在他面前交织、消散,无伤他守护的河山。
罢了。卫演想,许多话当真不必再问,无需再问。心如止水地走出魏军营地,他远远眺望着斜阳下残破不堪,狼烟四起的襄平城,无畏地笑了一笑。城破在即,时间紧迫,他所能做的不多,唯有尽快返回那座令人绝望的城池,以血泪为誓,性命为注,去赌谁人九死一生的渺茫可能。
帐中,一直站在不显眼之处目睹了一切的司马师缓步走到司马懿身边,低声问道:“同样是求和,父亲前后两次的态度何以相差如此之远?”
少了适才面对外人的正襟危坐,司马懿抬手揉了揉眉心,不无疲惫到:“卫演啊……其情可悯。”
习惯性地蹙起眉,司马师偏过头不解道:“父亲既然赏识他,何不留他为己所用?”
靠在椅扶上,司马懿斜睨了他的长子一眼,暗觉好笑,但旋即,他又正色严肃道:“这种人,一辈子都学不会背叛二字怎么写,或忠,或死,别无他路。”
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自喻,司马师知道此番交谈若再深入下去变回触及到他父亲心里的禁地。尽量自然地迎上司马懿满载深意的审视目光,司马师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这么把卫演放回去,您就不怕他给公孙渊通风报信,助其暗中逃走?”
仰面靠进椅背,司马懿满不在乎道:“倘使他果真能让公孙渊从老夫眼皮子底下出逃,倒也不失为他的本事。”顿了顿,他眼神一闪,颇为期待的样子,“老夫也想知道,究竟是他们逃得快一些,还是老夫的埋伏设得广一些。”
是夜,襄平的城墙倾塌,在漫天的战火烽烟中,魏国的千军万马如奔腾的洪水般涌入城内。溃不成军的辽东将士或丢盔弃甲或仓皇逃窜,终究不过是魏军铁蹄下的亡魂。而在城内受困数月的百姓已经听闻襄平沦陷的消息后,也都纷纷收整行囊企图趁乱逃走,却不料各个方向的城门都已被魏军封死。望着遍布魏军,处处杀戮的襄平城,妇孺老幼无不惊惧悲泣,男子壮丁亦为之哀叹。一时间,整个襄平城的上空都飘荡着哭喊尖叫声,凡见者皆如临地狱。
谁曾想,真正的地狱,远不止于此。
在裹杂着血气的风中登上襄平城最高的城楼,司马懿步履稳健地走到孑然立于雉堞边,独看满城流血漂橹的人影后,语带戏谑道:“居然没有逃走,倒是老夫把你错想成贪生怕死之徒了。”见那人没有反应,司马懿也不介意。兀自踱步到城楼上立着的大纛下,他抬头向上望去,“燕?”冷笑一声,刀剑出鞘,斩断了旗杆,代表着公孙氏的旌旗便直坠而下,跟着这个在辽东叱咤风云数十载的家族以及曾属于他们的荣光一并消亡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斩击和旌旗落地的声响,一身铠甲的辽东统治者霎时握紧了拳头,但到底没有轻举妄动。
不过转眼的功夫,魏军的大纛已在司马懿头顶鼓荡飘扬起来,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他重新走回距离公孙渊不过几步远的后方且大有靠到他身边的架势,“怎么,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燕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