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妈怎么晓得?”他看着自己穿着拖鞋的脚,伸手够了一片阿司匹林,“医生讲我要缠四周的绷带,期间不能穿皮鞋。”
“那你竞选怎么办?”
汪贺西不响,只是专注地喝水。他的电脑屏幕此刻是一张王雨旗的高清大图,眼线抖动,睫毛飞舞,堪称计算机系的尤物。自己被撞得人仰马翻的样子上了校报,题目无非是主席和群众打成一片之类的。内容还好,但是网上的留言非常不好,尤其是针对王雨旗的。主席后援团妹妹们对这位公然和主席搂搂抱抱的骚`货送上第一批谴责,随后恐同队伍浩浩荡荡举着火把而来,统一格式,以“我对gay没意见但是……”为开头,最后一小撮与王雨旗私人恩怨网友献上最后的祝福:希望党和政府将他驱逐出境,再也不想在校园里见到他。与这样的反面教材一起霸占版面倒是汪贺西的第一次
“那个把你脚踩骨折的人是谁?”
“不知道,看着像一个废物。”
“妖里妖气的。”
“嗯。”
正说着,他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汪贺西拿起来看了眼,面色逐渐阴沉下来:“我要出去一下,下次再聊。”不知道是止痛药根本没有效果还是他准备寻哪个人的晦气,撂下这句话后他便拎着外套一言不发地出门了,气压低得惊人。
对于汪贺西来说,考上名校的荆棘之路远不如通往那个办公室的道路可怕,他要越过一扇黑漆漆的高大铁门,随后穿过安静的小径,这时他每一步脚步声都能清晰地传到自己耳朵里,那铁门将自己与校园——或者说是世俗世界分割成两半,青春期的长梦被阻隔在那端。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校长几乎头也没有抬:“你这个学期在做什么?绩点几分?有考虑过怎样在学生面前保持自己的形象么?大选期间和人打架,我倒也一直小看了你。”
“那是一个意外。”
“意外?所以你还想休息一下?”他终于是拿正眼瞧了瞧汪贺西,继续讲,“你现在这副样子怎么才能赢得竞选?”
“我心里有数。”
“有数个屁。别以为我不关注校园网上的动向,看看最近风行的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邪门歪道的流行符号对校风建设有好处么?我说过多少次了,学校在外界的形象不是由我们来维持的,而是你这个执委会主席代表所有学生共同努力的成果。”校长终于放下笔,抬起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现在就是马尔斯,开始一点点建造你自己的罗马城,我们这些人总要老的,明白吗?”
汪贺西挠了挠头发:“我不看希腊神话。他爹是谁来着的?”
校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我明白了,爸爸。”
“我不管你脚能不能走路,从现在起,你哪怕给我看总统选举视频也好,希特勒演讲录像也好,我随便你用什么策略,下星期我要看见你让学生把票全部投到你的名字下面。”
“是。”
“走吧。”
汪贺西听到这句话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起身离开,将门轻轻带上。“咯哒”一声,他的日程安排就要被退向下一步,下一站是哪里?汪贺拖着缓慢的步伐,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对未来困惑:接下来要去哪儿呢?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可笑的脚趾,那关门声伴着骨头断裂的疼痛感在脑中纠结成了一个休止符,令他昏昏沉沉,不知所措。
他曾经许诺过学校动保组织,他当选后会第一时间讲动物保护主题纳入学生会第一级待解决议题中,在校园内推行防止残害动物行为的规范,并提供法律援助。他曾经许诺过动漫社团的成员,会拨款鼓励学生们自己的原创漫画走出校园,走入市场。他曾经许诺过女权组织迫使学校每一个社团组织向女性开放,无论这个社团是有多么的“男子气概”……他许下了无数的诺言,众望所归地成为了主席,并且似乎没有人多记得当时的承诺。起初他惴恐于同学的问责阴影中,时间久了他才发现这片广阔的土壤没有任何藩篱,只要踏上他,你就能尽情享受,大展拳脚,如父亲所说那样一点点亲手规划出自己想要的模样。然而土地越是自由,汪贺西却越是觉得无依无靠,六神无主。
风从夏天的方向吹来,贴上人的脸颊,像首飘渺的儿歌。
王雨旗一脑袋的毛被这儿歌吹得瞬间凌乱,和他的心跳一个节奏。“我也不胖吧……怎么就把人脚趾踩断了呢?”
“是执委会主席的脚。”
“我会不会有麻烦?”
“你麻烦大了。”疼疼在群聊里发了个视频,“自己看。”
王雨旗点开视频,汪贺西一身山青水绿走在菁菁校园,在春天里,在人海中,疯狂拉选票。烘焙社有他烤过的羊角面包,吉他社有他弹唱的乐谱,戏剧社有他设计的戏服……视频里的他永远充满活力,战无不胜。“也难怪他得票数那么高。”小胡肮脏地在屏幕后盯着汪贺西穿橄榄球服的背影,啧啧称奇,“这屁股也太翘了吧。”
“我看看我看看。”王雨旗狂戳手机,“疼疼你放个正面的呢。”
“死到临头了还色心不改。”曹雅蓉真的非常嫌弃他,对疼疼讲,“疼疼你放个正面的看看。”
“没有正面的!”疼疼头疼。
“你说他会不会搞我?”
“应该不会,他堂堂一届主席,估计忙得没时间搞你。”“肯定会啊,下周就选举了,你这不是撞枪口上么。”
没什么可聊了!王雨旗悲愤放下手机,将视线投向窗外。学院路上依旧人来人往,他在此刻觉得自己陷入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夏日的风雨和自己毫无关联。他逐渐回过味来自己最近为何接二连三地倒霉,在网上被群嘲也好,被人追着打也好,这一切都是从自己迫切地想要找男朋友开始的。可能同学对他这种性少数群体的期待就是本分老实,当个压抑自己天性、照着直人话语框架而活的假人,假人没有七情六欲,假人必须因为这“原罪”每日胆战心惊。这些人知道自己本性中残忍的那部分吗?王雨旗偏过脑袋,困惑地打量着他的同班同学。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自己对着角落的空调坐在最后一排,久而久之,这个角落便成了他的专属座位,一片遗落之地,无人问津。他记得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前排的胖子:
“你好,我就是你上铺的兄弟,你喊我胖子就行。”“你好。我是王雨旗,多多关照。”一开始的寝室生活很和谐。“雨琪,你第一节课上不上?上的话帮我点个名!”“行。”“谢啦兄弟。”直到有一天……“卧槽,你这抽屉里都是啥玩意儿?”“你翻我东西做什么?”“你他妈自己抽屉没关!这是口红吧?”“嗯。我、我新买的,就是想试试。”“……真他妈的变态。王雨旗,你是变态。”
旁边的寝室长:
“王雨旗,原来你的高考成绩是我们系里最高的,小子厉害啊。”“嘿嘿嘿嘿。”“以后作业靠你了。”“行,包在我身上。”几个礼拜之后。“那个,我考了全系第二为什么奖学金名单上没有我?”“主要你不是党员。”“胖子也不是党员啊。”“你问老师吧。”直到某天在厕所偶尔听到他们聊天。“五千块奖学金竟然就给你了?王雨旗没告状啊?”“他去告呗,我跟学生工作处说了,他是变态,在寝室的不当行为举止已经影响到了同学生活,他告了也没用,反惹一身骚。”
坐寝室长旁边的眼镜男。
“王雨旗,你是不是gay?”“啊?是……是啊。”“难怪你老是动不动盯着我看,请你以后放尊重点。”“我、我没有。”在奖学金事件之后,他再也不与寝室里的人讲话。“喂,王雨旗,你被孤立啦?”……“喂,你为什么不理我?”再然后。“我被gay明目张胆地视奸,根本没办法好好学习。”“哪个gay?”“还能有那个?”“王雨旗啊?真恶心,难怪没人理他。咱们也离他远点吧。”
……
王雨旗看着这满屋子油光满面的直男们,突然脑门一阵激灵: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不然这四年青春老娘一个男朋友都找不到!
“王雨旗,你突然站起来干嘛?”前头的老师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回过神来,发现全班都在看着他。“我我我上个厕所!”王雨旗干脆化尴尬为行动力,抓起手机就走出了教室。“姐妹们,主席不找我,我反去找主席!这是何等的叛逆精神。”
“你要干嘛?”“是不是要去送菊?”
“我去给精壮小伙子送温暖去!”打完字便直奔学校食堂。王雨旗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是可怕的执行力,但凡他脑海中有点什么念头,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去做,这能给他一种非常勤奋努力的错觉,好让他之后在失败面前对自己说“我已经尽力了”。王雨旗想要给执委会主席送温暖,此刻,现在,就必定要站在食堂窗口前,气定神闲,手背在后头,对阿姨讲:“我要十个猪肘!”就是这么的有执行力。
“没有。”
“好的。”怎么讲,至少他已经尽力了。
“小伙子不怕吃得血脂高啊?”
“朋友脚断了,想给他补补。”
“补骨头吃这个!”阿姨也气定神闲,拿了个最大的塑料碗,给他舀了满满一碗牛筋汤,“拿去。”
“谢谢阿姨!”怎么讲,这就是行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