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不宁 (瞳秋)

　　霎时间，冯宁耳鸣不止。只听见“咚”的一响，手臂碰倒酒杯，暗红色液体浸透了雪白的桌布。
　　一滴一滴，如染血的花瓣溅落在地面上。
　　到了医院，方逸坤立即派人查看监控。冯宁透过屏幕，看见郑广宏大摇大摆的走进冯璐的病房，将他那瘦弱的母亲拎起又抛下，不知说了些什么，情绪激动不已，直到发泄够了，才愤愤不平的摔门离去。
　　最后的镜头里，冯璐仍是牢牢抓住郑广宏的手，似是在争取让他多看自己一眼，那样卑微的姿态，深深刺痛了冯宁的双眼。他抬手捂住眼睛，浑身颤抖不已，哑着嗓子扭过头去：“够了，不用再看了。”
　　方逸坤忙搂住他，带他到空置的病房里休息。
　　他以前只知道冯宁对于郑广宏的厌恶与生俱来，交杂着复杂的血缘纽带。直到和他一同看完监控里的画面，才意识到他们的关系竟恶化到这种程度。不仅如此，郑广宏的存在居然一直隐隐威胁着他们母子二人的生活，而关于这些，冯宁一句都不曾跟他说过。
　　方逸坤轻轻抚摸着冯宁不断发抖的后背，无可奈何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冯宁究竟用他瘦弱肩膀扛下了多少苦难？
　　过了很久，感觉到他不安的情绪有所和缓，方逸坤拉过一把椅子，和他并肩坐下。他平视着他的眼睛，用尽可能沉稳的语气开口：“郑广宏的事，是不是已经困扰你们很久了？”
　　冯宁眼睫发颤，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方逸坤耐心的询问道，他必须要知道症结的源头，才能帮他想出应对的方法。
　　冯宁苍白的嘴唇抖动两下，沙哑道：“几年前，他找到我们住的地方，想要把我带走。那天我们……发生了一些争执，我妈替我挡了一下，受了重伤。那一天起，我们就没法再回到原来的住处了。”
　　方逸坤从记忆中搜索出些零星的片段，忽然像是打通了某种关窍一般，直直看向冯宁：“你说的，是不是就是那天？”
　　他想起来了，那天那通疑点重重的电话，冯宁忽然同意了他包养的提议，只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帮助他保护他的母亲。他早该想到的，却因为沉浸在被接受的惊喜之中，忽略了背后所隐藏的秘密。
　　懊悔与难堪同时袭来，方逸坤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重重踢了床架一脚。
　　他太自大，也太骄傲了，居然没有发现冯宁当时的情绪就已经极不稳定，所以才会在两人后来相处的时日里，时刻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距离。
　　不是冯宁的性格反复无常，是他自己太过愚蠢，以为只要将他的爱意捏在手中，便可以任意妄为。这些年来，冯宁究竟是如何在这复杂的情绪中接纳他的，又是强忍着多大的不安，才好不容易敞开心扉，将一颗真心捧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的回应呢？居然是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好，并且仗着这份厚重的感情，狠心决断，筹谋了利益的出路。
　　方逸坤眼前仿佛有无数画面闪过。冯宁在暴雨中哭红的双眼，他抖动不止的肩头，他拥吻时的笑容，他压抑着情欲的喘息……无数个他的剪影，一帧帧如默片般放映，最后定格在他心头的，是他离开前最后一秒，两人在狭小的屋内，那场诀别般的对话。
　　——你会等我吗？
　　——嗯。
　　冯宁走投无路的时候，曾对他说过无数次的“放我走吧”。然而真的到了下定决心离去的那刻，他还是流露出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我等你。
　　简单的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那么沉那么重的压在方逸坤心上。
　　方逸坤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破闸而出，他捧着冯宁的脸，小心翼翼的将自己颤抖的唇印在他的嘴角。
　　冯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不自觉的微微抖动。继而像是落入了一片摸不着边际的云端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温暖而妥帖，他四肢软绵着，闭上眼睛，接受了这个久违的吻。
　　粗糙的唇瓣摩擦着，带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麻痒。
　　冯宁指尖蜷曲，攀着方逸坤的后背，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紧紧抓牢。
　　许久，他们结束这个意义冗长的吻，看向彼此，眸中都有些闪烁。
　　方逸坤抬手碰了碰他眼角的浅痣，沉沉说道：“你想要的生活，我一定会给你，不会等太久的。”


第46章
　　等到半夜，急救室终于传来消息，说冯璐已经抢救回来了。
　　“病人情绪暂时稳定下来，现在正睡着。建议家属不要急于探望，病人身体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好的，谢谢。”冯宁握住医生的手，连连道谢，自己退后一步，差点撞上身后的护士。
　　方逸坤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感觉手中的身体忽得往下一沉。
　　强撑的精神骤然松懈，冯宁如同放了气的气球，被瞬间抽空。这么来回折腾一番，情绪太过起伏，引起体温上升，发起了高烧。
　　这一场病来得太快太急，冯宁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彻底倒下了。
　　隔天，关于郑广宏的调查结果出来。方逸坤拿着一沓文件出去，回来之后承诺郑广宏再也不会出现，冯宁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学校那边暂时是去不了了。他请了个病假，裴安之一听说他病了，火急火燎就要赶来医院，被方逸坤以“需要静养”为由拦在了门外。
　　冯宁撑了这么多日子，终于找到光明正大的机会，可以静静修养一段时间。
　　方逸坤有空就会在医院里陪护，手机总是响个不停，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情。冯宁问他是不是出大事了，他什么也不肯说，只让他安心养病。还时不时开玩笑道，等病好了就带他环球旅行，想去多久都行。
　　冯宁觉得更奇怪了，方文睿明明说过方林两家的婚礼会在春天举行。这眼看着初夏的鸢尾都快绽放，方逸坤面上却一点要结婚的预兆都没有，成天待在他身边，赶都赶不走。
　　“张嘴。”方大少爷挽起衬衣袖口，端着一碗鸡汤，伸出勺子递到冯宁嘴边。
　　冯宁对于这种仿佛缺胳膊少腿的病号生活颇有微词，偏了偏头不肯听话：“拿来，我自己吃。”
　　方逸坤现在捏准了冯宁没打算再跑，少爷脾气也上来了：“张不张嘴？再不听话我可嘴对嘴喂你了啊。”
　　冯宁哪会怕这个，朝他仰头一笑：“那你来啊。”
　　要说方大少爷体质确实好，冯宁病成这样，他没少凑上去亲，却一次也没把感冒发烧传染过去。
　　在医院里的日子，擦枪走火的次数不少。有次夜里，两人吻了足足十分钟，按以往来说早该直接办事了，方逸坤却紧急刹车，一头钻进病房附的浴室里，冲了个冷水澡才出来。
　　冯宁又拿“你是不是不行”的话来激他，方逸坤却只是替他掖好被角，隔着被子抱了抱：“不急，等你病好再说。”
　　禁欲总裁的作风一如往常，冯宁懒得跟他斗嘴，相安无事的度过了同床共枕的夜晚。
　　后来秦磊和赵昕得到了消息，都带着礼物来看望过。冯宁让秦磊帮他转达对安嘉乐的谢意，说出院了一定亲自去找他。赵昕大骂他不够朋友，消失这么久都不跟他联系。闹闹腾腾的，没说上两句就被方逸坤隔离了。
　　“喂，姓方的，冯宁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赵昕跳着脚喊。
　　“不是吗？”方逸坤淡定的反问。
　　秦磊早就对他俩这幅样子司空见惯，话不多说，识相的拉上赵昕跑了。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周，流速缓慢得像是粘稠的蜜，甜腻到化不开。在方逸坤密不透风的照顾下，冯宁养好身体正式出院。
　　临走前他去看望了一趟冯璐，经过医院的精心调理，她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一看见冯宁就露出笑脸。接着看到他身后紧跟着的方逸坤，笑容绽得更灿烂了。
　　“方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冯宁皱起眉，狐疑的看着两人：“你们很熟吗？”
　　看见姓方的怎么比看见亲儿子还开心呢。
　　冯璐忙拉着冯宁的手解释：“宁宁，你要多谢你这位朋友。你这阵子没时间来看我，多亏了方先生照顾。听说你工作很忙，现在好点没？”
　　冯宁心虚的笑着说好多了，背地里扯了扯方逸坤的衣摆，冲他使眼色：“你都干什么了？”
　　“你消失那么多天，她很担心，一直在问你的事。我就说你工作太忙，替你陪了她几天。”
　　冯宁戳了戳他的手臂：“好啊你，打小注意都打到我妈这来了，有何居心？”
　　方逸坤笑笑，答非所问道：“你妈告诉我，你说有个喜欢的人，是你的冤家，说的是谁？”
　　冯宁耳根一红，把他往病房外推：“关你什么事。”
　　母子二人单独又聊了一会儿，把关于郑广宏的事情聊开。冯璐经过这次病重，总算把人看清，说会试着放下这段恩怨。冯宁拍了拍母亲的后背，将过往辛酸都消融在了拥抱里。
　　他踏出医院大门，情绪还有点没走出来，正好方逸坤倚着车门点烟。冯宁把烟从他嘴里夺过，自己抿了两口，又还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