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自己在沙发上坐下,他虽然不知道这位阿姨特意来看他是什么用意,但他又没做过亏心事,没什么好忐忑不安的,陈珂抽了张纸巾擦擦汗,说:“我好的差不多了,多谢您关心。”
于枫深深望着陈珂的眼睛,又说:“我知道你之前一直在横店,是个小演员,现在既然伤好了,不打算回去继续工作吗?还是……你留在这里有我不知道的原因?”
陈珂这下明白了,这位老阿姨是得到信息,不能接受自己儿子和他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混在一起,就跑来试探敲打他一下,最好能一鼓作气把他赶走。
他才不上当呢。
“方总和我签了工作合同,我现在是他的特别助理,方总安排我住在这里,没有他的允许,我哪里也不能去。您如果有疑问,也应该直接问方总,我没什么可说的。”陈珂直截了当把话说死了,这还没完,他掏出手机,直接给方既明拨了出去,然后把手机递给于枫,“阿姨,您要不要现在就直接问问方总?”
于枫死也想不到这男孩儿竟敢这样直接将她一军,她来这里当然不好让方既明知道,方既明好歹三十多岁了,还是掌管一家大公司的总裁,被亲妈这样调查干涉私生活,面子不要了?
事后知道也就算了,当面戳穿双方都要尴尬死。
于枫拿过陈珂的手机,幸好电话还未接通,她飞快按了挂断,关机,把手机摔在一边。
紧接着便杏眼圆睁,含着怒意看向陈珂,陈珂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她:“您怎么不问了?”
于枫眯起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陈珂,两个人目光相接,燃起看不见的火焰,周围的空间慢慢升温,压迫感排山倒海地挤了进来。
于枫忽然笑了,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就是太冲动,总觉得天下唯我独尊,根本不考虑后果。既明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吧,他为了那个人,在最好的年华,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公开恋情闹得沸沸扬扬,事业、理想、家庭、名誉,还有我这个亲妈,什么都不要了。后来那一位意外事故去世,我儿子心如死灰,颓废了好长时间,我这当妈的看着别提多心疼了……”
陈珂心里猛地一震,就像有人在那里面敲响了一口大钟,嗡嗡响,吵得他不得安宁,这些事他都知道,他只是不愿去想,只当它不存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想的,他不是那么矫情的人。但现在,这件事忽然再被提起,隐约的嫉妒和不安又泛了起来。
“我知道既明对你很好,和对待别人都不一样,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可仔细想想,再过来看看你,也就了然了,”于枫悠然靠在沙发背上,刚才被陈珂打压下去的一点点气势全都满血复活了,“十二年前,既明还是个学生,在横店拍他的第一部电影,在那个地方遇到了那个人,他们当时也差不多你这么大年纪,谁还没有个触景生情,留恋感怀青春岁月的时候呢?我想,既明这次在同一个地方,再遇到你,可能是勾起了一些往事的回忆,不自觉地就……有些移情吧。”
“我把这些陈年旧事告诉你,”于枫嘴角噙着淡漠的笑意,这让她唇线紧绷,显得有一些刻薄,“是想让你知道,年轻人自信张扬固然是好的,但自不量力就不对了,千万别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别人对你有一点好,你就不顾一切地往上扑,早晚害人害己。”
于枫说完这番话,就自顾自地去喝茶,她要表达的两层意思都说清楚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这样的感情在方家都很难被祝福,方既明很可能因为类似的事再次深陷泥潭;而提及旧事,就是让陈珂看清自己的斤两,不要觉得方既明对他好,就是对他有意思。
反正于枫自己是不太相信,历经大风大浪生死离别而感情淡漠的方既明,会在这么一条一眼看到底的小河沟里翻船,她不信自己儿子会对这个认识没多长时间的男孩儿产生真的感情。
所以她敢来说这么一番话。
这两层意思,不管陈珂领悟到哪一点,都够他那一颗没多少幽深曲折的心,纠结郁闷好一阵子了吧。于枫想。
斗争经验丰富的于枫阿姨想的没错,陈珂小同学已经不那么淡定了,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被牵着鼻子走,可情感上,就是忍不住满脑子胡思乱想。
☆、37
客厅里的僵硬气氛是随着凌晨的到来而结束的。
于枫一见凌晨, 立即就想到这是陈珂拨出去的那个电话带来的效果。
方既明没接到陈珂的电话,再打过来已经关机了,他觉得蹊跷,稍一调查,就知道是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亲妈跑去找陈珂的麻烦了。他马上让凌晨过去看看情况,他还真拿不准一向惯于口舌之争的亲妈和脾气倔强的陈珂对上,会是什么后果。
凌晨进门和两个人都打了招呼, 便转向脸色阴沉的陈珂,说:“陈珂你先去忙,我有事要单独跟夫人汇报。”
陈珂知道这是要把他支走的意思, 嗯了一声便跑出门,他心乱如麻,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蹲在一处牡丹花圃里, 发泄似的用花铲用力挖土,泥土里滚出的蚯蚓, 被他一个不注意直接斩成了两半。
于枫知道凌晨来就是为了请她走,反正她该见的人也见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没必要再耗下去, 起身随着凌晨就出了门。
“凌晨,”于枫搭着凌晨的手,不紧不慢地从屋里出来,一边问他, “你跟着你们方总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事你怎么看?你觉得……他对这个陈珂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个人已经走到车旁边,后面不远处就是陈珂所处的花圃,司机下来给于枫开车门,于枫却站着没动。
凌晨沉思片刻,笑得老成持重:“我倒觉得是夫人多虑了。”
“哦?怎么讲?”于枫饶有兴趣,这个助理一直紧跟在方既明身边,他的话很有参考价值。
“上次在横店出差,我一直跟着方总,对这男孩儿的事有点了解,”凌晨回答,“方总在片场遇到过陈珂几次,看过他演戏,觉得他在表演上有些天赋,是个可造之材,就有意培养他把他签进公司,后来又遇到片场的事故,方总也是心怀愧疚,才把他带回来照顾,而且据我所知,方总带他回来,真心教了他不少东西,并没有……嗯,做别的。”这些并不是凌晨的真心话,而是他刻意说给于枫听的,目的就是让陈珂显得不那么重要,打消于枫的戒备和疑虑,把陈珂从靶心的位置救下来。
“你的意思,既明对他没有那种意思,而是伯乐遇到千里马?单纯想要培养他?”
“嗯,方总年轻时放弃了他最爱的电影事业,心里也有些遗憾吧……”凌晨继续说,“我想他看着陈珂进步成长,说不定感同身受,也不失为弥补遗憾,实现梦想的一种方式。”
于枫静默良久,她被凌晨说得动了心,确实,方既明当年违背父母意愿,非要去学表演,拍了几部片子也都是如痴如醉全情投入,他是真心喜欢这一行,当年未竟的理想,现在用一个年纪相仿性格相似的孩子去实现,说的过去。
于枫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我倒真心希望是你说的这样。”
陈珂在不远处一字不漏地听见了这番对话,他愤怒地把花铲丢在一边,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
太阳越升越高,陈珂的心却越来越凉,仿佛破了个深不见底的洞,冷风呼啸着往里吹。
一直都是他自作多情,方既明根本不是喜欢他,怎么可能喜欢他?
方既明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从不正面回应他的亲近,对他的百般示好无动于衷,陈珂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还没有好到让人喜欢,但现在看来,即便他再怎么听话努力,也不可能得到那个人一星半点的爱意。
他对你好,只是因为触景生情怀念故人产生了一点怜惜而已,只是因为你适合他拿来练练手,去实现他未完成的理想而已。
这些残酷的真相一下子压得陈珂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累积在一起的挫败感,被今天突如其来的嫉妒和愤怒彻底点燃,烧得他面目全非,完全不能理智思考了。
一面是“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不会喜欢我”的心灰意冷,一面是“你怎么可以把我当替代品”的熊熊怒火,陈珂被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撕扯,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要碎成无数片了。
他想赶紧离开这里,何必再自取其辱呢?但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烧得他心髓骨头都在疼的那些怒火需要发泄,他想要报复,想要毁灭一切东西……
一直到中午,马瑞琳找到陈珂,把他拽回屋里吃饭,他脑子还塞满了这些自相矛盾、乱七八糟的想法。
陈珂食不知味,马瑞琳忧心忡忡地陪他坐了下来,把他的手机递给他,连比划带说地告诉他,先生打不通你的电话,打到我这里问你怎么样了,你赶紧回电话给他。
这样一个简单的意思,完全不在状态的陈珂猜了半天才弄明白,这让他又是一阵烦躁。
这他妈每天都在干什么?方既明是不是觉得每天打击他,让他天天活在一种“我什么都不会”的自卑感里很好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