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潜声忽然生了气。但他母亲教他的礼貌让他没法破口大骂,于是板着脸说:“你把他当朋友就别欺负他。”
他的怒气很明显,徐苗愣了一下,说:“我开玩笑的。而且又不怎么的,就是逗逗他而已。”
他没理徐苗,自己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请何遇君吃糖水冰棍,他叼着冰棍背书包,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没有汗味,笑起来像只温驯的小动物:“你为什么突然请我吃冰棍儿?”
孟潜声怀着一种莫名的歉意,嘴上却说:“多吃点儿,长高。”
何遇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你真傻,吃冰棍儿怎么可能长高。
孟潜声觉得他毫不留情的笑实在可恶,但同时自己又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那天他的书包里装着一封情书,是同桌的笔迹,但他没有看,满脑子都是何遇君舔冰棍的样子。
四
孟潜声不喜欢和女孩子走太近,尤其是温柔的女孩子,她们总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太过相似的气质令他恐慌,也许是害怕以假乱真。相反,他钟爱温柔的男孩子,依稀有她母亲的影子,又保持着一种美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像隔着玻璃瓶子观赏珍爱的器物。
何遇君因为父亲的冷淡和母亲的强势,不怎么具有雄性天生的攻击性,在这方面最得他心,因此两人更加亲近了。
他都没注意到何遇君什么时候和关庭好起来了。
何遇君解释说,因为偶然知道双方的父亲在生意上有来往,经常和她碰上,就慢慢熟了。孟潜声不高兴,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他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动物,不速之客的气味让他暴躁,偏偏何遇君还要来缠着他,关庭长关庭短地念叨。他故意冷着何遇君,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孟潜声舌头底下酸酸的,又夹着一丝回甘,暗地里总忍不住笑,面对何遇君时,却不忘把脸板得紧紧的。
他觉得自己坏透了。
五
孟潜声发现自己有点喜欢展心蕾,是她进拉拉队半个月后的事。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他没喜欢过什么人。那天他们一直在集训,只留了十分钟吃饭,她自告奋勇从食堂把饭打出来,在场边等他,把晚饭和矿泉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晚霞正好将她半张脸披上瑰丽的红色,他看见一缕细而黑的长发从她的辫子脱出来,风温柔地穿过他的指间,指缝里的汗水像绒毛搔着他的心。
他觉得再过一段时间,等到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展心蕾,可能会向她表白心迹的。
但这一点朦胧的光在何遇君的一句话里消失无踪了。
“我看你不如喜欢我吧。”
孟潜声的心脏猛跳了一记。他想佯装无事,但睫毛违背心意地颤动,他肯定何遇君也看见了。
他半真半假地说:“你瞎说什么呢。”
何遇君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他自己的心脏更加疯狂地猛跳起来,脊柱像被一根冰刺插穿了。驶来的公交车简直是救星临世,他轻轻搡了何遇君一把:“车来了。”
难道何遇君喜欢我?
这句话是个徒有其表的问句,他没有听见脑海里传来任何反对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何遇君喜欢他,他也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何遇君。
六
何遇君是同性恋?
想到这三个字,孟潜声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不适。
在小时候,他觉得同性恋很恶心,因为他在小学放学的路上,见到过一个裸露下体的男人,男人冲他咧嘴一笑,顶了顶胯,那一条肉粉色的东西跟着一颤,像要飞到他脸上。那天何遇君刚好请病假,身边的同学拉着他飞快地跑走,跑出很远,才气喘吁吁地说:“那个人老在这附近走,他是同性恋!”
这种反感一直持续到他长大。当有一天,他偶然知道同性恋不等于露阴癖之后,这种反感无声地消散了。有时他对同性之间这种奇异的相互吸引感到好奇,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探知的乐趣,但他知道自己的乐趣并不出于理解和尊重,而是像想知道两条蛇怎么交配一样的猎奇。
他不愿意用这种上帝式的审视和观察来打量何遇君。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他想,男生之间就喜欢开这种没有分寸的玩笑,就像唐宇才前天还说要嫁给他当老婆。
他想了一整晚,主动帮何遇君找了许多理由,但那时候的他偏偏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只把何遇君的话当真。很多年后的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念书的时候,想到当年那个辗转反侧的自己,不禁笑了一笑,随后一种月光似的怅惘笼罩了他。
七
孟潜声觉得何遇君很勇敢,更准确地说,他有一腔孤勇,活像武侠小说里的一个侠客。
何遇君把他拦在路中间,说喜欢他。他听着这几个字,感觉自己变成了大洋中间的一座孤岛,而何遇君是唯一一只落在这孤岛上独啼的鸟。
如果换成他自己,孟潜声想,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就算要说,也该是在十几年后婚宴的碰杯声里,深夜某场淋漓的大醉里,变成响亮的祝贺,和淹没酒嗝里的呓语。
金红的夕阳给何遇君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起初他还固执地抿紧唇角,装得无所畏惧,眼泪突然滚出来时,唇线立刻恢复成柔软的弧度。孟潜声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他觉得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就像是一粒灰尘,忽然有天,他一直羡慕的太阳对他说:“原来你也会发光啊”,他就发觉自己是颗闪烁的星星了。
他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但又怕这高兴只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人深切地爱着。他嘴上还说着同性恋,心里根本不以为然。就算何遇君是同性恋,那也跟别的同性恋不一样。
别人是别人,何遇君是何遇君。
他想让何遇君别再哭了,少年的眼泪简直像烧红了的刀子,切黄油般切化了他的心脏。
八
很多年以后,孟潜声回想起刚跟何遇君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尽管这个人仍然躺在他身边。
他坚信这世上绝不存在完美无瑕的东西,就像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最终会下落不明一样,他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他时常在眷恋的情绪里想起他的母亲。
她是个富有浪漫气息的女人,相信且钟情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比如花,比如爱。受到他父亲热烈的追求,她拒绝了其他家境更加优渥的追求者,甚至毅然推掉家里的安排,与自己的家人决裂,孤身嫁给了孟潜声的父亲。在孟潜声还小的时候,她经常讲给他听,孟潜声就像听她讲其他故事书一样安静地听着。她坐几天几夜拥挤的火车回来,身无分文,蓬头垢面,下车时是清晨,天还没有大亮,站台上是茫茫大雾,她却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他父亲。他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手足无措地捧着一束鲜花,仿佛怕手上力度太大把柔弱的植物捏碎,又怕被来往的人群撞坏,只敢轻轻地捧着,不时低头检查。
她不禁笑了出来。
他立刻就发现了她。她觉得羞赧,自己的模样一定糟糕极了。但他却露出狂喜的神情,奋力拨开涌动的人潮,将她和沾着露水的花束一齐拥进怀里,像拥住了整个世界。
孟潜声重新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雪,他跟何遇君刚刚吵完一场架。
九
魏乔问他,何遇君是不是真的举报了他的导师,他一愣。魏乔奇怪道,你竟然不知道?
午休时,他用电脑登上了政大的论坛,看到了那篇帖子,顿时恼火极了,仿佛有已经看见何遇君在墙头撞得头破血流。魏乔说,不可能有结果的,政大绝对会把这事儿压下来,而且查朋义这人有背景。没看出来何遇君还是个伸张正义的热血青年,他笑了笑。不过你们这会儿正是要毕业的节骨眼儿,别乱来,你回去劝劝他。
孟潜声说我知道。
他天生深谙社会的丛林法则,有种与生俱来的警觉,并且在其中游刃有余。从继母一开始对他的冷淡,到后面对他不自觉的关心就可见一斑。
何遇君不接电话,孟潜声请假回家,被这小子的固执气得要命,路上他已经决定好,哪怕用强硬的态度也要逼何遇君收手。孟潜声从不觉得什么人有能力保护谁,人必须自己保护自己,就像动物一样,本来人也是一种动物,只不过多披了件道德与法律的外衣。
但他看到卧室里的何遇君,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何遇君默不作声地盯着他,那神态跟小时候犯倔一模一样。
何遇君确实话少,正因为话不多,一双眼睛就波凌凌的,尤其会传情送意。
孟潜声最后还是没有说。像是无奈的妥协,又像是含着一点恨,铁了心冷眼旁观,让何遇君自己摔一个大跟头,摔疼了,以后才知道不要在河边走路。
孟潜声想,反正自己会扶着他。
十
投行的实习生,要是没有资源,无非就是打杂,孟潜声刚从办公室听训出来,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一个久不联系的校友发来的,很久以前他们因为活动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活动结束后的交流只限于节假日群发问候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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