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孟老爷子接近退休,工作闲散,每回我背着书包进门,先乖乖地跟他打招呼:
“孟爷爷好。”
他常坐在一张老藤椅上看报纸,只从报纸上露出一双眼睛,对我点点头,绝不笑。偶尔会答应,发出一声浑浊的“噢”。
也许是“啊”,也许根本就没有张口,从鼻子里挤出来。我不知道,因为他的嘴被报纸挡着,看不见。
我小时候怀疑过他根本不会笑。
因此我都迫不及待地钻进孟先生的房间,要是再磨蹭一会儿,有可能会遇上他父亲下班回来。孟先生的父亲跟老爷子里外都像,刚眉直鼻,眉头沉沉压在眼眶上,本身已够不怒自威,再加上不苟言笑,像极了庙里的怒目金刚,多看一眼就要心惊肉跳。
不过孟先生的父亲并不会像老爷子那样对我不理不睬,我叫“孟叔叔好”,他会笑一笑,赶上心情好,可能再多说一句“小君来了啊”。
声音沉,像一口装满了清水的大缸。
孟先生后来也是。
小学没什么作业,玩的时候多。孟先生家里书多,但都是大人看的,厚厚的一本一本摞在书架上,翻开全是字,没有几个认识的。
所以我们都去院子里玩儿。
院子里也没有什么玩具,纯粹瞎玩儿。院子里有砖块随意垒的大花坛,长而方,大得像小池塘。花花草草无人拘束,有些长得比我们还高,钻进去探险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土里常能挖出粉红的蚯蚓和比指甲盖还小的瓢虫。花坛四周的砖包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又湿又软,拨开绿绒,偶尔会爬出几只蚂蚁。蚂蚁太小了,浅棕色的,几乎看不见。没有生苔藓的地方,砖也是郁绿的,明天就要长出青苔的架势。
花坛的土里贴地卧着肥头大耳的芦荟,有的很老了,泛白,像人老了头发会白一样,近根的地方比手掌还宽,那里的刺会咬人,必须小心脚下。靠外边的一圈栽着吊钟海棠,我知道名字是因为这花永远垂着脑袋,只朝人露出浅红的花蒂。我一直以为它非常傲慢,因为不屑于叫人看见它的模样,只开给自己看,不像别的花,是开给人看的,急切地盼望着赞美和讴歌似的。
还种着昙花,但我只能在它开花的时候认出它。在院子里住时,夏天的夜里,大院里呼朋引伴,大人和小孩都从床上爬起来,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不知哪家还拿出了宝贝的铁皮手电筒,往院子里看昙花。其实是看不清什么的,手电的白光照在花上,那花像会反光,白盈盈的一只碗;有的人叫拿开手电,那一大盏白就变作油尽灯枯的夜明珠,似真似幻地藏在夜色里。
不管看清了没看清,大家都一齐叫好。我不知道错抓了谁家大人的手,耷拉着眼皮,也跟着说好看。
花坛中间的花花草草我就不能辨别了,也许只是杂草,但明目张胆地疯长,有种喧宾夺主的气派,倒不敢认定它是不是杂草了。
花坛里还有一棵树,也不知道是什么树,长得极高,把天捅个窟窿。我喜欢坐在树根上,抬起头不见天,只见树冠,疯野地向四面伸展,天空被它击退了,只敢在罅隙里缩头探脑。坐下来,花坛里的花草更高了,可以盖过我的头,那时候我才发觉长高都是自己的错觉,世界那么大,谁也瞧不见我。
孟先生小时候是很好说话的,我叫他陪我钻花坛,他就陪我钻;我叫他陪我坐在树根底下,他就陪我坐,也不嫌泥土脏。坐到天黑透了,院子里没有灯,黑黢黢的,我恍惚以为他已经趁我不注意悄悄溜走了,这么一想,花木的影子突然流动起来,叫嚣着报复我扯坏了它们,我不由得发毛,失声喊了一句“孟潜声”。
身边立刻响起一个声音:“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我扯住他的手,心有余悸:“有鬼。”
孟先生也会被吓一跳,说“回家”,然后我们俩跌跌撞撞地跑回有灯的地方,才敢停下来喘气。被大人们撞见,就会说:“你们俩乱跑什么?灯也没有,摔了才好看!”
就在孟先生出国前那阵子,我有一次突然想起这个事,就取笑他:“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怕鬼。”
孟先生居然矢口否认,说我污蔑他。
这个倒打一耙的撒谎精。
在孟家做客时,我是不敢钻花坛的,钻了一身泥可怎么办?没有娱乐活动,只好八点半就去睡觉。让阿姨来叫我们,我是客人,不敢造次,洗干净乖乖爬到床上去。
实际上根本睡不着,等到让阿姨关了灯,又替我们把门关上,我就和孟先生开始说话。有意思的话说完了,就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你妈妈是天鹅变的。”
孟先生说我乱讲。
他只是不肯相信他妈妈是天鹅。我们私下说班主任是豹子变的,他就深信不疑。
我说:“真的,我看见她掉过羽毛。”
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因为她都藏起来了。”
“你看见过你妈妈洗澡吗?”
“没有。”
“对嘛,因为她在水里会变回去。”
“你骗我。”
“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我骗你?”我有点愤怒,“说不定你屁股上也长了羽毛。”
他也生气了:“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把裤子脱下来。”
“我不。”
“你就是有!”
我一下子坐起来,翻身去扒他的裤子。
五分钟后,闻声进来的让阿姨打开了灯,柔声柔气地安慰两个在床上哭的小屁孩。
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打架,原因是我要脱孟先生的裤子,看他是不是真的长了天鹅尾巴。他揍了我一拳,我也不甘示弱地咬了他一口。
我赌气第二天就回了家。后来怎么和好的,反而记不清了。
再往后,慢慢长大,念书了,认字了,爸妈要检查功课,钻花坛和骑马的把戏什么时候不再玩了,也没想起再去玩儿,只是突然有一天想起来,才发觉上一次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年级稍微高一点之后,我去孟家睡的次数也慢慢减少。一个原因是开始有羞耻心了,知道不好意思,倒让我妈省了不少心;另一个原因是孟家不大方便。
这“不方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知道,但心里仿佛明白什么,越发不敢随便问孟先生。
五年级搬了家,我自己坐车上学,有一天放学后去买零食,看见让阿姨推着自行车走回大院。我跑上去跟她打招呼,她一转过来,我才看见她另外半边脸肿得老高,红中透紫。
我吓了一跳:
“让阿姨,你的脸怎么啦?”
她只是笑一笑:“又买糖啊?少吃一点,牙要坏的。”
我回家同我妈说起这事,她只呵斥我:“小孩子少东问西问的!作业写完了没有?”
我就不再吱声了。
在班上,孟先生还是跟从前一样,我在一旁抓耳挠腮,偏偏开不了口。好容易熬到下课,他看我一眼:“你怎么了?”
我借口去上厕所。
一进厕所,正好碰见院里几个孩子,他们一见我,立刻神神秘秘地示意我过去。我对这种久违的亲热感到奇怪,一走过去,其中一个就问:
“你知道那件事吗?”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一声,声音都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
他们露出早有预料的惊讶神色。
“孟潜声爸妈闹离婚呢。”
第5章
孟先生爸妈毕竟还是没离婚。
大院里外的邻居都来劝,单位领导也劝:好好的离什么婚哪?不为名声想,也要为孩子想想哇。吵架?哪家夫妻没吵过架啊,床头吵架床尾和,忍忍一时气,过去了不就完啦。越吵越亲嘛。打人?唷, 打人是不应该,况且孟家男人当兵的,那么大力气哩!瞧瞧小让,那小身子骨,怎么能打人呢?你看,小孟都跟领导保证了,以后肯定不动手!要是他再动手,就跟我们说,我们大家给你主持公道,还有单位领导,让领导来评理!哪有什么一回二回的,哪家没本难念的经呢,谁都有个犯错的时候,改了不就好了,对不对?
我不再提去孟先生家住的话了,他也不说。孟先生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像条训练有素的小猎犬,这下子更闷声了。
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孟先生没有写。他平时很听话,老师相信他事出有因,和蔼地问为什么没有写,孟先生只说了句:
“不想写。”
老师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比唱大戏还有趣,我在旁边听得想喝彩叫好。其实我也不想写,但没胆子忤逆老师,更怕老师跟我妈告状,所以咬牙写了,还违心地把我爸夸了一通。
我爸前两年虽然回家也不勤快,但时常写信,间或还寄包裹回来。这两年他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信却像院里李奶的头发,日渐稀少了。
我妈总说:“你可得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才有用。像我小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都是一边背书一边割草,你要珍惜。你爸去外地挣钱图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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