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转头想说点什么,猛然发觉他睫毛湿漉漉的,水珠在浓长的睫丛深处由小变大,摇摇欲坠,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我听见泪水清脆落地的声音,像碎玻璃,我不知道它们滚到了哪里。手上的冻疮突然奇痒起来,传染到全身内外。
“别哭啊。”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成了座不会说话的蜡像,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让阿姨肯定会好的。”
我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连自己都听得出来,那口气虚浮得令人胆怯。
孟先生像在问我,又像在自呓:
“我妈是不是要死了?我昨天梦见她死了。”
这种话是很不吉利的,被大人听见要抽嘴巴,应当立刻打断再吐掉。但我那时像被什么可怖的东西攫住了,舌头沉甸甸的,上面压了块千斤铁,我甚至尝到了鲜冷的铁腥味,以至于无法让他把那句话吐掉。
这里不会有神仙鬼怪路过,没有人会听见的。我想。
我只能像母亲偶尔安慰我那样,笨手笨脚地抱住他:“会好的啊,会好的。我会永远陪你的,让阿姨也会。”
他趴在我沾着油花点子的棉袄上,仿佛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动物,发出一声低细而绝望的呜咽。
爷爷过世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晕倒,直接送到医院去的;奶奶则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因为医院很远,我只被父母带着去过寥寥几次,而且都是在她前期尚好的时候。因此,我对“死亡”的印象仅止于一个人的突然消失。
爷爷那张永远散发着类似木屑陈朽气味的床铺;放在床头五斗橱上染着棕黑茶渍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几天前的茶叶;刚刚收回来,放在床脚还没收进衣柜的汗衫,它们不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再躺回衣柜的机会了。奶奶的东西,也是在她住进医院后,陆陆续续地从家里消失的。
一个人像肥皂泡一样突然消失,东西被打包处理掉,这不就是死了吗?让阿姨这样形容恐怖地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又算什么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外婆嘴里念叨的话,人生下来就是遭罪的。
让阿姨到底没有撑过年关。
于是孟先生在十一岁那年,永远失去了母亲。
孟家办丧事的时候,我爸妈带着我回了大院。
孟老爷子还是那副模样,大院里的邻里老少也还是那样,听说孟先生母亲的娘家人也来了,然而我认不出谁是他们。大人们都在里面,孟先生独自呆呆地坐在树下围成一圈的石台上,像在看雪。
他的眼睛通红,没有泪水,我叫孟潜声,漆黑的眼珠只往我脸上滚了半圈,立刻又落到了远处的雪地上。
那神情几乎跟我姑姑几乎一模一样,我惶恐地大喊了一声“孟潜声”。
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应了我一声。
我如蒙大赦,冲上去紧紧握住他冰似的手,他也握住我的。几片雪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冠落在上面,我却觉不出冷。
我回到灵棚,里面人满为患,空气闷热污浊。孟先生的父亲正用手捂着脸,大院里的邻居包括我爸妈,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钨丝灯泡昏暗的光线流到脸上,我看见大人们的脸从四面八方挤上前,每一张都神情悲悯,如同神佛。
孟叔叔的喉头发出怪异闷响,像有什么怪物要从里面跳出来,吓得我倒退了一步。他拿开手,脸上晶莹一片,居然全是热泪。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看见了地狱般的悚然景象,扭头跑了出去。
那几天都在下雪,世界像蒙上了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我没命地狂奔,最后摔倒在一片干净的雪地上,激起一丛雪霰。
第7章
我们念初一那年,喜事接踵而来。
当然对我来说,喜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又可以和孟先生同窗三年。其余两件喜事,是对我们的父母来说的。
头一件是孟叔叔再婚了,邻里大家都替孟家人高兴;我家的喜事则是我妈又怀上了孩子,趁着没人发现,当先辞掉工作,我爸也挺高兴,让她安心在家养着。
我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那时候超生不仅丢人现眼,还危险重重。有时老师要开家长会,我都不敢叫我妈去。我妈打算孩子生下来送到小舅舅或是小姨妈家里,百般叮嘱我:
“等有了弟弟妹妹,你就是哥哥了,要懂事些,知道吗?”
我古怪地盯着她尚未显怀的肚子,只觉里面住了个怪物。
孟先生说过阵子他家也要搬走了,新家没有和我家挨着,但是同一个方向,放学可以同路,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自从孟先生母亲过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大院,更没有见过孟先生的继母,只知道她叫丁慧,也是机关干部,就在孟叔叔的隔壁单位,听说先前还和老爷子认识。
我们都十分同情孟先生,在学校里更是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毕竟后娘虐待小白菜的故事家喻户晓,后妈在我们眼里,就是披着人皮的熊瞎子。
大家都问:
“孟潜声,你后妈打你么?”
“你后妈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你后妈是不是总跟你爸说你坏话?”
他只是摇头。
“那你后妈对你好么?”
他却不说话了,弄得大家摸不着头脑。
既然没说不好,那应当就是好了。大家想。
于是都为他松一口气。
过了一阵子,大家发现他手上有割伤的口子,问他怎么了,他还是不说,大家又担心起来,私底下都说:
“孟潜声的后妈会拿针扎他的手!”
那时我也信以为真,恨不得跟着他回家,亲眼看看怎么回事,好替他打抱不平;直到很久以后,偶然吃到他做的饭才恍然大悟。
孟家搬新家后,我跟着爸妈去过一次,终于见到了传说里那位恶毒的继母。孟先生的继母体格高大丰润,像个北方女人(或许就是,我并不清楚她的籍贯),皮肤是黄种人那种地道的黄润,眼睛细长,占据着脸上仅有的一丝媚气。颧骨高突,撒着几枚稀疏的褐斑。
和孟先生的母亲相比,她实在称不上美丽;但和孟先生的父亲同时出现时,却格外融洽,按我妈背地里说的,叫做有夫妻相。孟先生和他们在一起,简直像别家跑进来的小孩。
那天本来说坐坐就走,但孟叔叔一定要留我们吃饭,我爸妈也不好推辞。我巴不得多待一会儿,和孟先生关在屋子里玩,不要被大人烦心。
孟先生问我:“你妈妈怀孕了吗?”
我睡在他的床上,简短地“嗯”了一声。
他又问:“你妈妈会更喜欢你弟弟或者妹妹吗?”
我装作听不见,翻了个身背对他,拉过被子蒙住头。椅子吱呀响了一声,跟着身边一沉,孟先生坐到了床上,隔着被子摸我的头。
“我要睡午觉了。”我说。
“那你好好睡,这样该闷坏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直到我被孟先生叫醒,才发现自己真的睡着了。醒来时脑袋在被子外面,被角掖得好好的。
“去洗把脸,马上吃晚饭了。”
我一出去,就迎上我妈的白眼:
“到别人家睡觉来了?”
孟叔叔笑着说:“小孩子嘛,睡得多长得快。”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妈转头跟他说:“我家这个从小就这样,脾气怪,不吭声。要是个女孩儿还文静,男孩像个什么样子?”
我钻到外面去洗脸了。
晚饭有鱼。
从前让阿姨做鱼是很拿手的,连我妈都比不过。我早已料想到桌上的这道鱼也许不如让阿姨的手艺,但细软的鱼肉一入口腔,水腥混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冲天而起,仿佛咽了一把鱼鳞,我差点吐到碗里,连嚼都不敢细嚼,抖着眉毛囫囵咽了下去。
我爸素来什么都吃得下,孟叔叔和他谈笑风生,大啖鱼肉,和酒一同下肚。只有我对着碗发愁,对面的丁阿姨说:“快吃呀。不合口味?”
我妈笑说:“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
忽然伸来一双筷子,把我碗里还剩的半块鱼肉夹走了。孟先生拨干净刺,把鱼肉送进嘴里,飞快地咽了下去。
我感激得要命,不由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
丁阿姨说:“这么大了,还到别人碗里抢吃的。”
孟叔叔突然看过来,皱眉道:“像什么话!”
孟先生不吭声,低头吃饭。通常这种时候我是不会吱声的,但不知怎么地,我下意识接了一句:“没事儿,在学校里吃饭的时候我也这么干。”
孟叔叔和丁阿姨都笑了笑,嘴里说着“小孩子感情好”之类的话,我妈趁着夹菜的空当横了我一眼。
那段日子我妈在家闲不住,心血来潮,成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吃。但实在做得太多,我爸又长期在外面应酬,夜不归宿,许多菜放到变味了也没吃完,只能浪费了。
我妈一边埋怨一边收拾,说谁谁谁家的小子,一顿要吃三四碗。我把洗好的碗放进碗柜,忽然说:“不然叫孟潜声来家里吃饭吧。”
她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说我小时候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跑,是该投桃报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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