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菜谱上印得近乎纤毫毕现的虾松图片出了神,嘴上不留神道:“她们跟你一起来的?”
“只带何幸过来,让她在这儿玩两天。”
“你在电话里至少提前跟我说一声。”
“一家人,有什么见不得的。”他扣上菜谱,厚重的皮质封皮发出沉闷的“啪”一声,“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要带何幸出去吃饭,总不能把她一个丢在酒店。”
我心中为自己的嘴拙升起针扎一般薄淡的恼怒,不知还能说什么,转而问:“叫何幸?”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瞟我一眼。我爸点头,补上一句:“姓宣。”
何幸,好名字。我想。
服务生过来点菜,我小心地喝了口热茶,宣何幸在一旁摆弄着空空的碗勺。偶尔白瓷餐具碰在一起,发出叮凌的冷响,她立刻调转目光四下张望,注意场内是否有人朝她投去不悦的目光,警惕得像某种风声鹤唳的食草动物。等菜的间隙,我爸从怀里摸出一包中华,刚从里面拿了一支,还没咬到嘴上,宣何幸突然开口:
“爸爸你又抽烟!刚刚明明说好是最后一根的。”
我爸夹烟的手一顿,笑道:“这根最后一根,好不好?再抽一根。”
宣何幸噌地扭过头去,哼道:“说话不算话。烟味臭死了。”
“好好好,不抽了,不抽了。”我爸把烟放回烟盒,重新揣回口袋,“答应了你的,爸爸说话算数。”
“我才不稀罕。”宣何幸一皱鼻子,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
我和我爸不经意四目相对,他平静地错开视线,望了一眼窗外的风景,转回来说:“你什么时候放假?”
“一月十四号。”
“火车票买好了?”
“买了。”
“有没有同学同路?”
“跟关庭和孟潜声一起。”
他摩挲着杯子,点点头不说话了。
宣何幸要吃蛋,我爸专门给她要了一盅核桃汁炖蛋,上菜时放在了我手边,我顺手往旁边一推,她怯生生地偷瞄了我一眼,然后把瓷盅拉到自己面前。桌上弥漫着令人放松的沉默,碗筷碰撞的声音尤其清晰,在这奇异的氛围里,我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温情,但转念想到这温情是从别处搜刮来的,便又像被揭了疤,更尝到刺痛的愉悦。
饭后,我爸带宣何幸逛商场,说要给她买件喜欢的衣服或者娃娃,作为考试满分的奖励。我不知道自己该跟着去还是该识趣地告辞,被我爸看出犹豫,就问:“你现在有事儿吗?”
“没有。”我坦白道,“等会儿去东山路取蛋糕,然后回学校。”
他“哦”了一声,拿起大衣,忽然又想起来:“今天你生日?”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堪,不等说话,他已经恍然道:“今天二十七号。”
跑远了的宣何幸此时又折返回来,扑在他怀里:“爸爸你过生日?”
我爸一指我:“今天是你哥哥生日。”
她伏在他怀里打量我,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我爸轻轻一拍她:“该说什么?”
“哥哥,生日快乐。”
我笑了笑。我爸说:“那正好,一起去逛逛。你有什么想要的,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和他一起悠闲地逛商场消磨时间这种事情,我上高中之后再没肖想过。此时我们父子亲亲热热地并肩走在商场光亮的瓷砖地上,我却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像一个被神随便点中的乞丐,突然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不仅没有感恩戴德,反而空前的坐卧难安。
我由此发觉自己也是块贱骨头。
我爸随意问了些学校里的事,我一一讲给他听,他发现现在的大学生活和他那个年代不一样了,觉得很有意思,话比在家时多了不少,还说了些从前他念书时候的事情,都是我第一次听。宣何幸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听他说有意思的事,不见得听懂,但见我们笑,她也跟着发出讨人欢心的吃吃笑声。
我和我爸难得有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他不是我妈那样的忠实听众,不像她对我所说的任何事情都热情非常,原来在家时,我若心血来潮起了个什么闲话的话头,而我妈恰巧没有听见,他通常是不会应的,充耳不闻地坐在沙发上,两眼空空地望着电视;我要是赌气不说,当然也就到此为止。偶尔我贴上去同他搭话,他避无可避,才不咸不淡地敷衍两句。因此我们之间不是有问无答,就是不出三句话不欢而散。
这冷淡总叫我心寒,但在说正事时,却又显出干脆利落的一面,我尽力让自己学会泰然处之,到如今略有小成。
我不知道买什么好,又不想扫了我爸的兴——能看出他今天兴致高昂,想扮演个好父亲的角色。最后买了件兔羊毛混纺的针织毛衣,导购小姐又口若悬河地推荐与之颜色相配的山羊绒围巾。我翻了翻吊牌,价格让人稍微招架不住,我爸倒是很利索地让她一并包起来。他刷卡时嘴角上扬,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做成了一笔包赚不赔的交易,让金钱给予他些许在“父亲”这个身份上匮乏已久的满足与宽慰。
这样的灰色细条纹围巾我已经有两条了,有一条还是他和关庭她爸一起去国外的时候带回来给我的。他大概忘记了。
我想了想,让导购多拿了一个空纸袋。
刚给宣何幸买好娃娃,我爸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用的是我最熟悉的谈公事的口吻,应当是生意上的人。果然,一挂上电话,他就说晚上跟别人有约,等等要走。不到六点钟,外面的天已经黑透,我准备去东山路取蛋糕,然后回学校,他说让秘书简俊开车送我,我觉得太远不方便,就说算了,我爸也没再坚持。宣何幸不大高兴,抱着新买的毛绒大娃娃,撇下两边嘴角,赖在他怀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喊爸爸。我爸没辙,替她抱着娃娃,说让简叔叔带她去吃麦当劳,她把头埋在他西装里,怎么也不应声。
我怕再晚地铁人多挤不上,转身走了。
室友们在宿舍里打扑克,天气太冷,谁都不愿意出门,还没来得及吃饭,刚好拿我的蛋糕打牙祭。我给孟先生宿舍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一个室友,说孟潜声不在,我想他应该是等不着我,直接来政大了。室友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蛋糕,还不好意思下嘴,起哄让我插蜡烛,我前天才跟孟先生在外面吹过一回蜡烛,连说不走形式,让他们分来吃,我马上还要出门。他们仨立刻露出会意的笑容,盘问我是不是谈了女朋友,我顺理成章地把孟先生扯出来打幌子,坐都没坐,喝了半杯水立刻出门。
刚走到政大的大门口,我就看见他了。我立在风口上,冷风吹得我睁不开眼,迎上去叫:“孟潜声!”
他把下巴从围巾里抬起来,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了。”
“拿去。”我把装围巾的口袋递过去,“生日礼物。”
他纳罕地接过:“前天不是送过了?”
我听得汗颜。前几天我忙别的事情忙昏了头,想起还没给孟先生买礼物时已经是晚上,只好在书店挑了两本书。他翻出一块纸牌,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看,我才想起吊牌忘了剪。他有点惊讶:“送这么重的礼?”
这一眼望得我面红耳热的,只好插科打诨道:“对啊,下聘礼。”
他听得一笑:“一条围巾就要我以身相许?”
“是啊,就等你以身相许。什么时候跟我结婚?”
我不过脑子,冲口而出,说完发现不对,顿时和孟先生一齐愣在了原地。
幸好路灯昏暗,照不清我的窘迫。孟先生将围巾塞回纸袋,收住了笑,说:“不要随便说这种话。”
这表情无疑敲了我一记闷棍,好像回到了高中第一次跟他坦白的那个傍晚。我觉得自己完全手足无措了,但地上的影子告诉我,我只是呆愣着一动不动。
明明是他先说的。我想。而且,就算随口说说又怎么了?他不想听我说这些话,难道是在借机暗示后悔吗?
我舔了舔唇:“我哪里随便了……”
孟先生走近一步,像要端详我的表情,我觉得难为情,把头别到一边,硬着头皮道:“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有什么意思。”
大衣右边一沉,他戴着手套的手伸进来,我往旁边一躲:“干嘛?你又不是没口袋。”
“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你说这种话,我很容易当真。”他在大衣里轻轻握住我的手,叹息似的说道,“虽然知道不可能结婚,但你刚才一说,我就已经忍不住想到三十年后的生活了。”
我脑子都要被烧糊了。
“你、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远处的夜色里隐约传来女孩子们惊呼的声音,我下意识循声望去,一点凉意忽然从鼻尖化开。孟先生抬头一望,忽然贴近,左肩碰了碰我的右肩,笑道:“下雪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初雪,没想到来得这样早。
那也成为我后来最常怀念的一个冬天。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正文是何獾的【单人限知视角】【主观叙事】,等写完了应该会写一个孟潜声视角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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