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放下手里的斗彩瓷碗,“哦”地一声挑眉,道:“这还差不多。就是说小夫妻出去另住嘛,不是上门女婿就好。没准儿宝玉还喜欢呢,咱们这些老天拔地的,事事管着他,没一定早就讨他的嫌了,正好趁着他成亲,两下里丢开手。”
王熙凤笑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若是那般,宝玉就等于要先一步搬出去,环哥儿该是就顺心了吧。”
贾母沉吟着,道:“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姐?”
王熙凤笑道:“若是论门第嘛,是不如咱们府里。她老子是内务府的一位五品理事,官儿没多大,可是,老祖宗您知道,这内务府里的门道深了去了,人家啊是阴着有钱,只是不知道私下里做着什么买卖。”
贾母点点头,道:“宝玉不是读书的料,勒逼他也没用,若是妻家是个助力倒也罢了。以前我总想着叫他搭上你林姑父那一头,把林丫头娶到手,可惜你那姑母就是个糊涂脑子,现在,唉……”
王熙凤微微撇嘴,道:“如今可真是高攀不上了,听说林姑爷相中的是通政使司通政使单大人家的三公子,前科的榜眼,现任光禄寺署正。”
贾母沉吟着问:“定了?”
王熙凤说:“我也是昨日才听说的,已经问过八字了,说是八字甚和,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我正想和老祖宗、还有太太商量着送些什么添妆礼去,少了怕不合适,估摸着要花上个五六千两银子才是我们这外祖家的身份。”
贾母马上摇头说:“五六千两银子?少了!”
王熙凤揣摩着贾母的意思说话:“那……八千两?”
贾母沉吟着说:“先就八千两吧,多了你婆婆那边心里又要打小九九了,她呀,到底是小家子气,一点子钱财看得比天还大。你想想,咱家现在这情形,说是有个孙女在宫里当妃子吧,又是个不得宠的,几乎见不着皇帝,有个当官的,偏又是外放的,这外放的三品官连这里五六品的京官都当不上,其余的人呢,吃闲饭不说,不要作耗得惹出事来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林家这一根线千万不能断,万一以后有什么,得求着人家帮忙的。再说,还有咱外祖家的面子在这里,给少了脸上都搁不住。也罢,你们公中出八千,我再从自己的体己里出四千,给凑个四五十抬嫁妆,也是我当外祖母的一点心意。”
王熙凤又问:“那宝玉的事情怎么说?”
贾母说:“我听你说得也甚是合适,现在就先去打听着,稍后再定吧。”
贾母又叮嘱说:“既然要议到宝玉的婚事了,袭人肚子里的那块肉绝不能留,立刻去办。”
王熙凤忙答应着出去了。
这边,袭人抚着自己的肚子,满心里喜悦,心想老太太将她给了宝二爷,其实早就存了那一层意思在里面,只是没明说罢了,现在宝二爷年纪也到了,又有了身孕,自然是名正言顺就要将她纳为姨娘的,也算是运筹了一场,没白花心思了。
谁知道等来的不是老太太的封赏,却是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袭人哭得声嘶力竭,只说要找老太太去,这一定不是老太太的意思。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冷笑着说:“你有多大的面子啊,要去和老太太对嘴对舌的?我跟你说吧,好生地喝了这药吧,老太太说了,落了胎就叫你家人领你回去,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了,真是天大的恩典。你再要不听话,还要一个劲儿地混闹,小心老太太恼了叫个人牙子来把你卖了才是背晦!”
袭人听这么说,吓得哭声小了好些,依旧是呜呜咽咽地,不肯就范。
两个婆子不耐烦了,互相使了了眼色,一个力气大些的就扑过去架住袭人,另外一个便过来捏袭人的嘴巴,眼看着就要灌进去了。
此时,紧闭的房门被一脚踢开,随后是一声怒喝:“住手!”
架着袭人的那婆子因为是正对着门的,见着来人马上说:“宝二爷,这里没你的事情,你一边读书去。老太太说了,老爷来信要你发狠,下一场要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话,你可要仔细!”
宝玉一听见贾政的名字就发抖,不过看着地上的袭人依旧是可怜,他从锦衣卫大牢里出来几乎痴傻了一半,那不是靠着袭人的温柔贴心的照顾才好起来的?袭人有了身子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尽管他对孩子什么的一点儿也不热衷,但是,这样作践袭人的事情他是看不过的。
宝玉夺过婆子手里的药,往地上重重一摔,深黑的药汁流了一地,怒声说:“袭人无非就是有了孩子,又是什么天大的错?这般容不下她?我去和老祖宗说!”
两个婆子心想老太太现在是不太待见宝二爷了,不过他到底是府里的正经爷们,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风水轮流转了的,这时候犯不着和他顶牛,便讪笑着说:“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去回老太太,看老太太怎么说。”
贾宝玉气呼呼地看着两个婆子走了,然后从地上扶起哭得一脸是泪的袭人,将她扶回床上躺着,小声说:“我去找老太太去,我就不信,老太太素日那般疼我,竟不会不许我纳你,何况你肚子里还有我的骨肉呢!”
贾宝玉走后,这屋里几乎炸开了一般,大的小的丫鬟们都是奔走相告,公然议论起这一桩令人震惊的事情来:一贯是被颂扬为荣国府第一贤良人的袭人居然私下媚意勾引宝二爷,还怀上了宝二爷的骨肉,意图谋夺姨娘的位置!居然叫老太太识破其险恶用心,令其落胎!现在宝二爷去为这狐狸精请命去了!
贾宝玉一路飞叉叉地跑到贾母的上房,鸳鸯早知其来意,忙向他摆手,又过来悄声说:“宝二爷,老太太才说脑仁儿疼,喝了一副清热的药汤才睡下,这会子可不敢去打扰了!”
宝玉无法,只得在外间等待。
一会儿一个娇俏的丫鬟过来,见宝玉六神无主的样子,便笑嘻嘻地上前去打趣说:“宝二爷,我这嘴上是最新搽上的凤仙花制的胭脂,又甜又香,你可想不想吃一口?”
要是往常,宝玉早就扭股糖儿一般缠上去了,现在,他百无情绪地,看了那丫鬟一眼,没说话。
另一个丫鬟推了那丫鬟一把,道:“人家正不自在呢,你还去逗人家?”
两个丫鬟吃吃地笑着走了,留下宝玉坐立不安,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又去央着鸳鸯求见老太太,鸳鸯不肯,他犯了牛劲,竟然要往内室冲。
贾母威严的声音传来:“谁在外面?”
鸳鸯只好实告:“是宝二爷来了。”
贾母默然不响,半日,冷声说:“让他进来吧,你也进来伺候。”
贾宝玉听着这声音,心里掠过浓厚的不安,知道这一件事必是难行,袭人命运多舛,少不得使出全身的气力来,求老太太开恩了。
贾宝玉便直直地往贾母脚下扑过去,跪在地上,仰起脸,哭着说:“玉儿来求老太太一个恩典。”
贾母疲倦地说:“你不要说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鸳鸯,把他拉开点,我正体乏呢,哪里禁得起他这样闹我?”
贾宝玉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记得以前,老祖宗可是时时刻刻抱他在怀里,温和慈爱地婆娑,满口“心肝肉儿”地,怎么今日冷漠至此!
第 103 章
贾母说:“袭人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你听我给你把道理说清楚了。你现年十七岁了,因着你往日里胡闹,一般的人家听着你这‘混世魔王’的名头,还蹲了大牢的,都不喜欢,故而耽搁下来了。好容易前儿有人给你提亲,说是内务府五品理事家的小姐,家里极有资财的,岳丈又有本事,往后你要是实在读不进书去,好歹靠着岳丈家的势力,做点生意也是好的。可是,你既然要结亲,怎么能先和屋里人有了庶长子呢?所以,袭人肚里的孩子是万万不能要的。”
宝玉听说自己要娶亲了,娶的既不是灵气逼人的林妹妹,也不是温柔贤淑的宝姐姐,连娇憨可人的云妹妹都不是,而是什么以前从没听说的内务府五品理事家的小姐,哪里会愿意,马上哭了起来,说:“老祖宗,你以前不是说玉儿结亲要娶知根知底的亲戚家的姑娘吗?怎么和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结亲呢?万一那姑娘的脾性不知道,玉儿不喜欢可怎么办?玉儿还是想要……林妹妹!”
贾母马上沉下脸来,说:“这一节话以后休要再提,不然,我都要叫人拿大板子打你。林妹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人家那未来夫婿和你一般大,却是前一科的榜眼,现在当着光禄寺署正,不日又要高升,你拿什么和人家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