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面上尤有怒色,道:“宝玉还是要以学业为重,环哥儿小他三岁,却都是会元了,下个月的殿试就算不进前十名,进士总是跑不脱一个的。宝玉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我都替他羞愧,他却毫不在意,还在屋里和这些丫鬟们混闹!这个如何使得!未必他这辈子,就这么混着不成?那我不是白疼了他一场!”
王熙凤静息屏气,静待贾母的处置。
贾母喘了一口粗气,道:“给袭人端一碗送子汤去,胎儿落下来之后便打发了她吧。她不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儿,不然可以配个小子。既然她往日服侍了我一场,又服侍了宝玉一场,就不要她家的赎身银子了,只叫她家把人领走吧。”
王熙凤忙答应了“是”。
贾母又说:“我现在是没那个精神,你若是闲了,把宝玉房里的丫鬟都梳理一遍,将那些个妖精乔怪的都打发了去,好叫他安安心心读书。”
王熙凤恭声答应着,一时,外面有丫鬟来传报,说是:“环三爷来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贾母这才脸上放光,道:“我的乖孙儿来了呀,快叫他进来啊。”
这边贾环呢,也是念着今日放杏榜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名次究竟如何,但是被取中为贡士是一定的,便不顾祁潜的挽留,午饭之前便赶回贾府,从一道下人们惯走的侧门悄悄回了自己的屋子。
还说这么早回来该是人不知鬼不觉呢,所以,贾环听到两个丫鬟说起今日一早贾母亲临,吓了一大跳,又问及详情,知道贾母被他事先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蒙混了过去,不禁心下稍安,马上整理衣冠,奔往贾母的上房。
贾母一见到贾环便眉开眼笑,哪里去过问他一早去了何处,先说了贾环高中会元的喜事,一个劲儿说些“乖孙儿”“能干孙儿”“你可给咱们府里长脸了”之类的话,又嗔怪着王熙凤怎么不多送些好的衣料装束与贾环,还有屋里也显得寒碜,竟然不像是我们这等人家的做派了如何如何。
王熙凤满口答应着,说是一会儿会告诉邢夫人知道,再另外给贾环调换个好的住处。
贾环忙道:“琏二嫂子的身子贵重,这时候且去捣腾这些做什么!而且,我早就想和老太太说一声,现在这府里是大伯一家子,我们住在这里已经是叨扰了,只等着殿试的结果出来,想来圣上会赏个小官儿做做,我便索性搬出去住,何必这会子去折腾琏二嫂子和太太呢?”
贾母立刻变了脸色,说:“怎么好端端地要搬出去?”
贾环在心里抹汗,想:再不搬出去,露馅了怎么办?再说祁潜那个缠人精,恨不能天天抱着自己不撒手才好,一说回家就一副哭丧样子,真是没办法!
贾环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来为自己解释,大致就是府中现在忙乱,琏二嫂子要生孩子,迎春二姐姐要出嫁,大伯大伯母已经够忙活的了,而贾环这里一旦当上了官,就算是个小官,也和往日不同,须得和场面上的人物打交道,经常客来客往的,现在的住所深居内院,毗邻探春惜春两位姑娘,多有不便,万一有生客冲撞了两位闺中的姐姐,就是万分不当了,不若趁此机会搬出去为宜。再说,贾政往日分得的三分家产中就有几所房舍,虽不甚好,但是他一人住也尽够了,又不费事,只拨两房老家人过去伺候着便是。
贾母沉吟着不说话,贾环说的确实是正理,可是她心里哪里舍得的,好容易贾府出了个光耀门楣的孙子,正合向人夸耀呢,怎么叫他搬出去呢?贾母便说:“你才从外面回来,累了,先回去歇着,不过这个搬出去的话,以后休要再提。你那住处既然不方便,我自会设法调整。
有我在一日,谁敢说麻烦?就是你大伯父,他素日只是说你的好处,更不会有什么叨扰。你这孩子,就是多心,又爱为别人着想。”
贾环受不了她那“慈爱”的目光,赶紧趁着这话退下了,心想老太婆不放我出去住,真是麻烦。
一时贾环走了,贾母便望着王熙凤说:“你看这个事情怎生是好?”
王熙凤哪里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忙献计说:“若是住所的话,倒不是没有办法。老太太想啊,往日老爷住的那一处院子,现在不是空出来了吗?和咱们府里隔着一堵墙而已,却是独门独户,出入方便,地方也宽绰,正合环哥儿住,也好交朋结友。”
王熙凤说的是往日贾赦住的地方,后来给林如海一家人暂住,林家搬走后,就一直空着。现在贾赦和邢夫人搬到了荣禧堂,就更不会搬回那院子住了。贾琏几次垂涎,说那里好,应有尽有,屋宇精致,花园秀雅,求了贾母几次要那院子,贾母只是推说王熙凤是有孕之身,不便迁徙,将此事拖延了下来。这一次,王熙凤揣摩着贾母的意思,心里虽然肉痛,却银牙一咬,将此话说出。
贾母颔首道:“你说得不错,那院子就像是专为留着给环哥儿住的一般。只是,我心里还有个疑虑,环哥儿执意要搬出去住,是不是还有一层心病在里面?”
王熙凤一听这话里有话,便低头揣摩贾母的意思,半日,迟疑着问:“老祖宗的意思是环哥儿该是忌惮宝玉,才执意要搬出去的?”
贾母拍着她的手说:“我的儿!我的心思也唯有你还知道三分罢了!”
原来据贾母的揣测,贾宝玉是嫡子,因为贾珠早亡,也相当于是长子,要论起贾氏二房来,贾环是断断不能灭过贾宝玉的顺序的,二房将来肯定是贾宝玉的,所以,贾环便赌气与二房划清界限,索性搬出去,一副“我不沾贾府的光,今后也就不与贾府相干”的样子。
贾母说:“凤丫头你想想,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府里往日是靠着军功起家的,在教导子侄上委实有些力不从心,是以这么些年,子孙里面竟无一人称得上是略有出息的,尽都是靠着祖业混日子的,家业是一日不如一日。现在好容易出了个一鸣惊人的,却叫他就这般走了,却叫人怎么甘心?我的意思,还是千方百计留下他,他往后前程大好,才好荫护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你说是不是?”
王熙凤自然是满口称是,又笑道:“往日有些人夸我持家尚可,是承了老祖宗的衣钵的,现在看来,老祖宗这见识,这深谋远虑,凤儿我哪里及得上老祖宗的一零儿呢?少不得多跟着老祖宗习学了!”
贾母听了这奉承话很受用,歪在一张紫檀木小榻用手指指着王熙凤笑,道:“好个猴儿!现在我的想法你已经尽知,你便给我出出主意吧?”
王熙凤笑着说:“其实这个事儿也不是没有法子,就看老祖宗舍不舍得了。”
贾母忙说:“看来凤儿有主意了,且说说这个舍不舍得的话是从何说起。”
王熙凤笑道:“既然环哥儿在意的是宝玉挡在他前面,咱们何妨不把宝玉挪个位置,好叫环哥儿顺心遂意呢?”
贾母眯起眼睛,道:“接着说!”
王熙凤想着往日这个话是万万不敢说的,现在贾母对宝玉的心可就淡得多了,料想说说也无妨,便又笑了笑,谨慎地说:“这是凤儿的一个馊主意,老祖宗听着觉得可使的话便使,若是不可使,就当一句玩话吧。”
贾母不耐烦地说:“哪那么多虚套!快些说!”
第 102 章
王熙凤说:“宝玉今年十七岁了,怎么着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我一向是帮他留心着的,前儿竟然遇上了一个极好的姻缘。那一家的小姐的模样儿,乃至聪明智慧,并根基家当,正合适宝玉。唯有一点,因那小姐幼年时候多病,她家父母把她看得极矜贵,轻易不肯许配人家,生怕委屈了,几次说要招上门女婿。”
贾母听了这话便蹙起眉头,道:“宝玉那性子是个大而化之的,又是个享惯了福的,如何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呢?他自己的家都当不好,还给人家当家去?”
王熙凤忙笑吟吟地说:“老祖宗先听我把话说完。”
贾母便唤鸳鸯去弄些小食来,说腹中有些饥饿。王熙凤只好停了话。
贾母接过鸳鸯奉上的一个斗彩莲花瓷碗,抿了一口里面的杏仁茶,皱着眉头说:“甜腻了些。换个清爽些的来。”
鸳鸯又用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奉上一盏香杏凝露蜜。贾母用一个白瓷调羹斯条慢理地搅了搅,喝了一口,道:“这个还罢了。”又小口地啜饮了起来。
王熙凤明白了,贾母忽然在此时要吃喝和小食,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的意思。贾母不喜贾宝玉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她现在再看宝玉不入眼,毕竟宝玉是二房的嫡子,传出去叫人家笑话贾府现今落魄到子孙要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的地步了。
王熙凤脸色不动,等贾母喝完了那一盏香杏凝露蜜,才半撒娇似地说:“老祖宗听凤儿把话说完嘛。现在那家子想通了,只说是只要许他们小夫妻出去另外住,不叫小姐成日忙着伺奉公婆,不拘着她便好,也不说什么上门女婿的话了,生下的孩子还是照样跟着夫家姓,但是小姐的陪嫁可不少,除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之外,还送京城内的宅院一处,专供小姐和姑爷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