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关白拿起陆早秋或者陆应如说法语的那种腔调,上前去搭讪。说话内容倒是十分实诚:想看老先生的札记。
他说话细微处免不了语法错误,Galois也不介意,只笑着说:“我明白了。但是在获得所有购买者的许可前,我们不会公开那份记录着他们故事的札记,请您谅解。”
“我,只想看我的爱人的故事。”钟关白怕对方不理解,索性将事情原委全部道来,“……如果这些无法打动您,我希望能在这里弹一些我为他作的曲,我想也许能够改变您的想法。”
Galois听到钟关白的叙述就已经知道他的爱人是谁,那本札记中有诸多情侣,只有一位是一个人来的。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翻看那本札记的时候,看到了一页非常平淡的记叙。
“他是一个人来的,带着小提琴。”
“他冷冰冰地拉着帕格尼尼最难的随想曲,像个演奏机器。”
“我请他离开。”
……
Galois看着钟关白,说:“跟我来吧。”说完便领着钟关白向院内走去。
这院子与房子大概都被小心呵护着,一路走进去所有植被都被精心修剪过,每个角落、每件摆设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进屋内的最显眼处,便是那一排透明立方体,统一摆在一个看起来硕大而厚重的架子上,每一个里面都漂浮着一种不同的乐器,每样乐器都只有一个。
再走几步,便看见放在窗边的钢琴,Galois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钟关白试了试,钢琴是调过音的,但基准不是他最中意的那个,再调音也费时,于是自行手动降调,这样与他心中的陆早秋更契合。
他坐着琴凳上,默默按照他与陆早秋在一起后作曲的顺序,一首一首地弹下来。
春夏秋冬,一载接一载,同尝甘苦,共见人间。
等他弹完了,Galois静静等了一会儿,等到整室被琴声染上色彩的气氛渐渐散去,才说:“抱歉,这些曲子太美了,我不舍得让它们这样流逝,也不想打扰你,所以没有问就录音了,如果你不同意,我现在就将它们删掉。”
钟关白摇摇头:“没关系。”
“谢谢。”Galois说,“我还是不能将札记给你。但是,我可以为你读那一页,记录那位独自前来的年轻人的那一页。”
钟关白站起来,说:“谢谢。”
Galois从包里拿出钥匙,再戴上一双可以将她的手细致包裹的薄手套,然后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小心地翻开。
翻到她记忆中的那一页,便开始读,她吐字缓慢而优雅,语调平和,声线有恰到好处的一点沙,就像风轻轻吹动纸张的感觉。
“他是一个人来的,带着小提琴。”
“他冷冰冰地拉着帕格尼尼最难的随想曲,像个演奏机器。”
“我请他离开。”
钟关白的手指捏紧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他又开始拉,还是帕格尼尼,《卢卡的奏鸣曲》,整整一组,没有吉他,只有小提琴。这组曲目一点也不‘帕格尼尼’,只是恋爱中的少年。”
Galois顿了一下,抬眼看了钟关白一眼,后者正在发怔。
Galois垂下眼帘,继续慢慢念道:
“他拉着这组曲子,院子里的花忽然全开了。”
“曲子结束了,一只蓝翎白腹的鸟停在他拿琴弓的那只手上,看着他。”
“我询问他,为什么两次的帕格尼尼,有这样大的区别。”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笨拙地将那只鸟放到地上,好像不知道鸟会飞,一边对我说,因为遇到一个人。”
Chapter 61 【《Faun》-ólafur Arnalds】
Galois念完最后一个单词,轻轻合上札记。
钟关白站在原地许久,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文字大概是种奇妙的东西,几个单词就让那些画面一一出现在他眼前,当年的陆早秋似乎现在就站在开满鲜花的院子里,触手可及。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钟关白自顾自地重复道。
“那就不说。”Galois笑了笑,十分体贴。她觉得钟关白此时的样子和札记中不知如何对待一只鸟的男孩一样,有些笨拙。这种一时间的不知所措,在她身边已经不太常见,那倒并不为年轻人所特有,只是内心已经老去的人很难对某些美好事物保持一份惊奇与小心翼翼。
Galois收好札记,思考了一阵,便从架子上拿下那个漂浮着三角钢琴的立方体:“我觉得你会想要它。”
“能听到札记的内容,我已经很高兴。”钟关白摇了摇头,没有接,“每样只有一个,少了一样,对纪念馆来说是一种遗憾。”
“不是遗憾。”Galois说,“我的叔父非常爱音乐,却没有演奏天赋。他的妻子年轻时曾是一个交响乐团的长笛手,后来因为疾病退出了乐团。他做这些的初衷,是为了让他的妻子开心,也是因为对音乐的热爱。我想,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爱与音乐。这里已经有了你的琴声,而它,”Galois看了一眼那立方体中的钢琴,“也可以由最合适的人保管着。”
钟关白想了想,还是没有接:“如果它现在是我的了,那么,我决定将它永远放在这里,让更多人看到。因为,爱与音乐,应当属于所有人。”
Galois被这个决定触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告别的时候,钟关白说想一个人再在院子里待一会儿,Galois笑着说,走的时候将院门带上就好。
有风吹来,钟关白似乎闻到了一丝海水的味道,在被各色植物环绕的院子里,他忽然想起了那片与陆早秋一起走过的玫瑰花田,那座多肉植物园,还有那个“根在土壤,头在天堂”的短句。
其实那说的就是陆早秋,他想,被拘禁在平凡人间的陆早秋。
当初说什么心酸,现在想来,那简直是他钟关白一生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欧洲冬季的黑夜来得早,等夕阳快要下沉时他便锁了院门开车回酒店。一路海滨山城的景色,手机里的小提琴曲通过蓝牙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来,那是陆早秋只为他一个人演奏的乐曲,没有第三个人听到过。那些曲子中的情感如此不加克制,每一弓都倾泻出仿佛要将人拥入怀中的渴望,若不是极其细致而完整地研究过陆早秋整个演奏生涯的乐评人或研究者,大概很难相信那出自陆早秋之手。
车大约行了一半路,小提琴声忽然被打断,钟关白朝手机屏幕瞥一眼,是陆应如的电话。此时国内已经很晚了,应该是要紧事,钟关白想到与陆早秋父亲约定的见面,心里微微发沉。
“应如姐。”钟关白按下接通键。
“钟关白,我刚听父亲说,你要去见他。我建议你不要去。”陆应如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就像某种付费的高级专业顾问,“也许你觉得事情严重紧急,但是你应该能想到,如果父亲真的非常坚决,像他那样的人,多的是手段。这么多年他都没有采取什么真正能称得上‘彻底禁止拉小提琴’的行动,只是偶尔对早秋……”陆应如顿了一下,选了一个她几乎不会使用的难听词语,“发疯,说明他并不十分坚决。你不必多做什么,万一真的有事,这里也有我。”她没有直接说出口的是,那个身居高位习惯掌控一切的男人正在老去,也正在逐渐丧对陆家的掌控。
“应如姐,你……”钟关白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接受有一个人不定期地对早秋发疯,就算那个人是他父亲。早秋从前从不让我知道这些事,现在他好不容易愿意让我知道了,我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你打算做什么?”陆应如倒没有生气,即便她与钟关白观点并不一致,可她能感觉到钟关白与从前的不同,那个在她看来软弱、毫无担当的钟关白似乎也成长了起来,尽管速度并不快,现在在她眼里也不能算配得上陆早秋,但这样的成长仍让她有了一丝好感。
“说服早秋的父亲,用一切方法。”钟关白说,“当然,我知道这件事你们一定都尝试过,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一个身为小提琴演奏家的陆早秋。万一我真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他,至少我希望以后他不要再打那样的电话给早秋,任何时候,他有任何不满,对我说就好。”
对陆应如而言,钟关白这番话仍然非常天真,可她没有再阻止,只是说:“你不要太乐观。”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乐观是件好事,我也还是相信如果我足够真诚足够努力地去沟通,就有撼动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见的希望。改变当然很难,但只要开始做了,改变就是可能的。应如姐,你也说了,早秋的父亲并不十分坚决,可我,”钟关白看着道路前方的一抹霞光,笑着说,“非常非常坚决。”
“钟关白,”陆应如非常难得地笑了笑,此时她忽然发觉其实钟关白和陆早秋有某种本质上的相似处,“你过五分钟查收一下邮件,如果与我父亲见面时有难处,打电话给我。”她转头对秘书说,“Abe,把我父亲的资料发给钟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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