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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们的手指/陆首席的手指 (公子优)


  江鹤来在江山旁写了两行字,龙飞凤舞,贺慎平甚至在字间看出了一点儿逍遥自在: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彬看了半天,没看懂:“这写的什么,鉴定得到底怎么样啊?”
  贺慎平看了,眼睛里浮现出笑意:“江先生要走了。”
  王彬奇道:“贺先生,你怎么看出来的?”
  贺慎平没说话,江鹤来把笔一撂,摆摆手走了,边走边说:“定下来了,九月走。”
  王彬看着江鹤来的背影,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是要回来干什么的:“贺先生……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教我写字?”
  贺慎平没问缘由,只应一声:“好。”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学写字不需要理由,不学才要。
  王彬开始学字后,有人也动了心,跟着去学。一开始是在屋里教的,后来人多了,贺慎平在纸上写字后排的人瞧不见,也不能跟着写,于是便改到外面教。
  瓷器厂附近有一片梅子林,歇晌的时候正好可以在树荫下学,贺慎平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其他人跟着写。后来天亮得越来越早,晌午太阳又太烈,树荫下能待的人十分有限,便将上课时间改成清早上工前。
  渐渐地就有几个人能自己写些简单书信寄回家,也有许多根本不愿学的,还是照常求贺慎平代写。
  一日吃了晚饭,贺慎平又替人写了几封信,从食堂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忽然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影朝瓷器厂外面走。
  他认出那个背影,赶忙走过去喊:“江先生?”
  江鹤来挥开他:“别理我。”
  贺慎平放心不下,就跟在江鹤来身后,出了瓷器厂,一直跟到了梅子林。
  江鹤来在一棵梅子树下挖东西,他没有任何工具,只有一双手,空手刨,刨得尘土飞扬,一边刨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坑边的土堆越来越高,坑里露出一个瓷坛子。
  江鹤来把坛子抱出来,摸了半天坛身,才把坛子上的封口一揭,只听见“啵”的一声,顷刻间,梅子林里便酒香四溢。
  江鹤来抱着坛子坐在土堆旁边,过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眼贺慎平,发现他手里有从食堂带出来的饭盒。
  “借我你的饭盒用用。”江鹤来打开饭盒,抱起坛子在一分为二的饭盒和盖子里都满上梅子酒,“喝吗?藏了三年的梅酒,便宜你了。”
  贺慎平拿起盖子,坐到树根旁边,喝了一口,极香,却发酸。
  江鹤来一口气喝了半饭盒,打了个嗝:“本来这酒得等我走的时候才开封,不过,现在不走了,趁早喝了吧。”
  贺慎平迟疑片刻,方问:“为什么不走了?”
  江鹤来不理,只顾喝酒,干了剩下半个饭盒,然后抱起坛子又满上一饭盒,再喝,再倒,终于把酒坛喝空了,他还在继续倒,坛子底下泡得稀软的梅子撒出来,滚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梅子,突然吐了起来,吐得自己一身狼藉,吐完就开始嚎啕大哭。
  “慎平老弟,我记得你有一双儿女,是不是?”他哭着问。
  贺慎平不知该如何劝人,只好答:“是。”
  江鹤来又问:“他们给你写信了。”
  贺慎平应道:“是。”
  江鹤来说:“你跟我说说。”
  贺慎平说了几句,要扶江鹤来回去,江鹤来不肯,一个劲说:“从小时候讲起,多讲些,多讲些……他们怎么长大的?”
  一直讲,天色全黑了,弯月从远处的山丘升过梅树梢头,江鹤来酒喝得太多,一直在吐,吐无可吐了便歪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贺慎平去上课,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就撞上来。
  那人急匆匆地往回跑,根本没看清贺慎平,一头撞上了便骂:“看路看路,好狗不挡道。”
  贺慎平把人往旁边一扶:“怎么了?”
  那人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贺慎平,他也是跟贺慎平学字的,当下便道歉:“贺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贺慎平不在意,只问:“出什么事了?”
  “梅子林,江鹤来——”除了贺慎平和王彬,没人叫江鹤来一声先生。
  前一晚贺慎平将江鹤来背了回去,此时他一听到梅子林,便记起来那坛梅酒和一地残迹还不曾收拾。
  可下一刻,那人便说:“江鹤来吊死了,就在梅子林里,吊在一棵树上,脸吓死个人,树底下还有一地烂梅,一个酒坛子,酒倒是给喝光了……”
  声音被抛在身后,贺慎平跑到梅子林,看见了悬在树上的人。
  贺慎平试图把江鹤来抱下来,但是他一个人怎么都弄不下来,于是又捡了一块石头,去磨绳子。
  绳子终于断了,人“嘭”的一声砸在地上,贺慎平去抱,身体还是温的,还不僵硬,浑身还带着梅子酒的味道,跟他把人背回去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贺慎平把人背在身上,一路跑回瓷器厂,遇见一个去梅子林上课的人就说一句:“今天不上课。”
  他说一句,后面就跟上一个人,最后一群人跟着贺慎平回了厂。
  出了事,工还是要上的,矿区的石头等着采,窑里烧着火,坯子等着上釉,哪道工序不值钱,等不得。
  所以直到晚上,贺慎平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江鹤来的舍友把几封信交到贺慎平手上,说是江鹤来枕头底下的,请他念念。
  贺慎平一行一行看过去,舍友问:“到底咋回事?我看他拿了信就魂不守舍的,是又不让他走了还是咋的?”
  贺慎平拿着信,抬头四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把椅子,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
  舍友急道:“贺先生,你快说呀。”
  贺慎平说:“北边闹饥荒,他家里人……饿死了。”
  “都饿死了?爹娘媳妇儿全饿死了?儿子孙子也饿死了?这不是都夏天了?”
  “还没到开春就……只是消息来得晚。”贺慎平胃里一阵翻涌,他想忍住但最终还是把晚饭全吐了出来。
  “怎么就吐了?吃坏了?”舍友赶快找了条毛巾,倒了杯水,“也太造孽了,我听说他家有好几口人,他是教画画的,家里也不穷,怎么能全饿死了?”
  贺慎平坐在原地半天,一口水也没喝。
  直到离开,他也没说出口,不全是饿死的。
  
  那个夏天,贺慎平经常吐,没有食欲,尤其吃不下荤腥,好在那一年,瓷器厂的工人也没有几次吃肉的机会。
  他有时候会焦虑地围着瓷器厂走,想找个像琴的东西弹一弹,可是实在找不到,最后只能砍了根粗细合适的竹子,削了支和笛子有七八分像的玩意儿,坐在梅子树下面吹。
  一林的梅子从青变红,差不多给人摘光了,只有贺慎平经常靠着的那棵梅树,果实一直是满的,悬得每一枝都显得沉甸甸的,最后烂熟的梅子掉了一地,没人吃。
  枝头剩下数颗没掉的,贺慎平摘下来酿了梅酒,埋到地下。
  天转凉了,清早的课又改成了晌午,能自己写信读信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贺慎平便不再一味讲字,也讲文章,再后来便讲些历史,文史都不拘泥于本国。
  一日下了课,王彬等所有人都走了,又偷偷塞了一颗鸡蛋给贺慎平,他说:“贺先生,你都瘦成这样了,吃一个吧。”
  贺慎平不收。
  这是他那个月第七次塞鸡蛋给贺慎平,每次贺慎平都不收。一个鸡蛋王彬可以塞两次,天亮前煮好,第一天塞一次,第二天再塞一次,第三天蛋就坏了,他只好自己吃掉,第四天再煮一颗新的。
  等到他偷偷在锅炉房煮那个月的第五颗蛋的时候,住在附近的农户找到瓷器厂来了,说瓷器厂里有人偷了他的蛋。
  “家里就一只黑母鸡,刚下完蛋,窝还热着,蛋就没了。”农民抓着一只鸡的两根翅膀,拎到厂领导面前控诉道。
  
  
Chapter 29 【《割草(钢琴独奏)》- 夏良】
  
  “我怎么知道是瓷器厂的人偷的?”厂领导活灵活现地学着农户的口气,手里像拎着一只鸡似的拎着一个大瓷杯,“你瞧瞧这黑鸡毛上沾的白泥巴水,不是瓷器厂还能是哪儿?”
  他学完,瞬间变成一副正经干部样子:“谁偷了蛋,自己站出来。不拿人民一针一线,没有学过吗?”
  “没人承认是吧?等我查?以为我还不知道?”厂领导在工人队伍四周绕来绕去,一个一个连着的问句嗖嗖地从工人后脖子里往衣领里钻,像一股股冷气似的,背上的汗还在流,心已经给吹凉了,“平时谁总往厂外边跑?谁喜欢自己加个餐?你们心里都有数吧……我们这里,绝大多数同志都是很好的,但是对于那些不好的,我们当然是要揭发的,难道要放任极少数不好的,带坏了全厂的风气吗?”
  拖长的语调,下沉的口气,挨个警告的眼神。
  “有没有人做第一个揭发的?”
  空气一点点凝滞起来。
  “好,也没有。”
  过了饭点,没水喝,带着一身臭汗,干站着,同样的声音绕着一颗颗脑袋嗡嗡地响。质问,说教,循循善诱,如此往复,几乎就要让人以为这个绕着人群走来走去、沾着唾沫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大肚子男人是个充满耐心的教育家……当然,只是几乎,最后他还是失去了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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