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连他的大肚子也消化不掉的愤怒,以及从来都不能一手掌控这帮蝼蚁的无能,最终变成了一个毫无新意的指令:连坐。这个指令如此古老,逾千年未变。
“要么自己承认,要么大家就一起把他揪出来……在找到这个偷蛋贼之前,一天减一半的口粮。”
厂领导等待了许久,只等到了因为烈日而加重的呼吸声、掀起棉布衣摆擦汗的动作、无意义地用脚踩地上石子的行为,以及或麻木或躲闪的眼神。
他想,也许这些没有读过两天的书的人并不明白这个伟大指令的含义。
“会算吗?意思就是,不找到偷蛋贼,昨天的两斤红薯今天变成一斤,明天变成半斤,后天就只剩下二两半,再往后,可就连一两都没有了。”
这句话说完,他满意地看到大多数人的神色都发生了变化,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食物,只有食物是最后的底线。
金钱、自由、甚至性,关于绝大部分欲望的威胁都是没用的,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并不曾被满足过——
除了饱腹。
贺慎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胃,一股热流在向上涌,不受控制,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江鹤来的信。同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荒诞的庆幸,幸好在这个工厂,短缺食物只作为一种惩罚、一种迫人就范的手段,幸好这里也只有一群成年男人,不会有人因为饥饿而交换自己的儿孙。
贺慎平的脚动了一下,却立马被王彬拉住了。
王彬的眼神满是哀求,贺慎平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一起去,说清楚。”
王彬的手死死地拽着贺慎平的手臂,他年轻力壮,几乎将人锁在原地:“不行,不行,贺先生,贺先生……我一会儿跟你赔礼道歉,但是现在……不行,真的不行,不能去。”
厂领导观察了一会人群,然后带着某种基于对人类弱点认知的笃定走了,微笑着,点燃一根烟,夹在手里,边走边抽。
而聚集在一起的工人们已经互相交换了眼神与意见。虽然他们的大部分教育来自于几个月以来梅子林的授课,但是关于刚过去不太久的战争故事,所有人都耳熟能详。可能没几个人知道王子安是谁,但是没人不知道邱少云。所以当二猴提出来,谁也不能当叛徒的时候,没有人敢反驳。
一个群体也许可以接受偷窃、抢劫、强奸甚至杀人,但是叛徒不行,再没有底线的群体都不能接受叛徒。
但他们此时已经被饥饿折磨了好几个钟头,有人小声嘀咕:那……没饭吃咋办。
这确实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最后,二猴蹲在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嚼了几下,吊着眼睛把站着的人都看了一圈,压低声音用极不屑的口气道:“那狗日的胖子还真敢把全厂人都给饿死不成?”
这句话说服了所有人。
直到所有工人全散了,王彬才把贺慎平放开,他按得死紧的手隔着衣服在贺慎平手臂上留下了几道印子。
他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道歉,给贺慎平揉手臂,动作、神态都与他高大壮实的个头不相衬,内里像住了个孩子,看起来笨拙又心酸:“贺先生,我真的不能去,我妹妹上大学还要钱,我得攒钱,我不能走。”是的,这个像江先生与贺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想要逃离的地方,已经是他触手可及的安身立命之所。
贺慎平也从王彬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一点,他们都身在一洼泥水里,而王彬不能走,这个地方是他的希望,他关于妹妹上完大学给他介绍工作、再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美梦,所有的一切都跟这个吃上一颗鸡蛋都需要犯罪的地方有关。
贺慎平长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这场无声的饥饿战役开始了,伴随着王彬离开时塌下的肩膀与背脊,贺慎平久久伫立,凝望火车站方向的背影。
第一天晚上,贺慎平这种坐在椅子上给瓷器做彩绘的人还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那些担瓷石和烧窑的人就已经有些受不了了,不过所有人都还在勉力支撑。
王彬从贺慎平身边走过的时候低着头,没有打招呼。
第二天晌午贺慎平去梅子林讲课的时候发现来的人少了一半,王彬说很多人担了一上午石头,中午还没啥吃的,饿得走不动,不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凑到贺慎平身边,一脸酸苦相,平时黑里透红的脸此时没有一点血色,嘴也白着,干裂的皮从他的下嘴唇上翻起来。他在贺慎平耳边道:“贺先生,我,我……要不我去自首吧。你是对的,我应该去说清楚。要不害得大家都没饭吃。”
贺慎平说:“我同你一道。”
王彬把贺慎平按在梅子树下:“贺先生,你别去。你是个好人,要是鉴定起来,可不能跟我扯上关系。再说,这还有好些人等着你上课呢。”
说完,他没等贺慎平反应就跑了,朝着厂领导办公室的方向。
那不是一段很长的路,王彬却觉得他好像把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全想了一遍,乏善可陈。他想起贺先生曾背着江先生走这段路,最后厂领导对贺先生说:把背上的东西放下来,会有人埋的,去干活。
王彬突然觉得自己背上也背着什么,可能是他妹妹,他就像贺先生背江先生似的,背着他妹妹的未来走同一段路,厂领导最后可能也会随意地瞟一眼他的背,然后对他和颜悦色地说:王彬,把你妹妹的未来放下来,你,滚吧。
他这么想着,麻木地走到了领导办公室门口,机械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
被其他人饥饿的样子激起的勇气与拯救他人于水火的英雄主义只够他敲这一次门,再抬不起第二次手。
“老天爷不给我机会……”王彬默默念着,转身准备往回走。
“嘎吱”一声,领导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开了,一股烟味从里面传出来,王彬浑身一僵。他以为里面没人,心理建设已经全塌了,就好比以为敌军撤退于是防御工事全拆了,结果敌人开着几百两坦克顷刻碾了过来。
“王彬啊,什么事?”
王彬转过身,烟雾喷了他一脸。他在烟雾缭绕中看清了厂领导的表情,对方已经把他的来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王彬低下头,盯着地面,还有厂领导的鞋子,那是一双新胶鞋,新得似乎能闻到鞋胶味,“……我来……自首。”
厂领导把烟蒂按熄在门框上,抱起胳膊转身回屋:“进来说说吧。”
贺慎平下午上工前远远路过厂领导办公室,王彬刚好从里面出来,边走还边在说:“五个,真的就五个。我都来自首了,五个还是十五个蛋,有什么区别?我怎么会骗人?”
领导皱着眉毛摇头:“王彬,区别很大,性质都不一样,我们这里关于偷东西的金额那是有规定的。五个,你留下,赔蛋钱;十五个,你赔完蛋钱,走人。你懂吗?偷多了性质就变了,量变引起质变,你没学过吗?好了,要上工了,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几个?人家农户可跟我们说得清清楚楚,他丢了十五个蛋。想要改过自新,想做个好同志,就先要诚实地面对错误。”
门嘎吱一声,再咔地一声,关上了。
王彬看见远处的贺慎平,连忙跑过去:“贺先生,你给我作证。”
贺慎平询问地看了一眼王彬。
后者道:“五个蛋,我真的只拿了五个蛋,领导说不止,是十五个。可是我真的没有偷十五个。”他一路都掰着手指头给贺慎平算,唯恐多算了一颗。
贺慎平点了一下头:“放心,等下了工我便陪你去说清楚。”
可到下工时,厂领导再次将所有人聚在一处。
“来,王彬,你来说说,到底是什么回事?想了一下午,想清楚了吗?”
王彬突然感觉被几十上百双眼睛盯住了。他像一只披着狼皮进入狼群的羊,这一刻,狼皮掉了,他露出了属于异类的内里,随时可能被生吞活剥。周围的一个个身体向旁边挪了挪,像是某种属于两脚直立兽类的蓄势待发——只要事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就扑上去,解决掉这个异己。
日头一点点落下去。
“王彬——”领导催促道。
一直低着头的王彬忽然抬起了下巴,高昂着,看着落日余晖,像宣誓般说:“我偷了蛋。是我。”
他一边宣誓,一边在余光中看见有工友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再旁边的一个工友还给了他一个夸张的口型:舍己为人,舍生取义。
这一刻,王彬从一个异己变成了英雄。
有人赶紧接话,小心翼翼提示道:“领导,您看现在……人也找到了,跟人家农民大哥也有了交代是吧……”
“不急。”厂领导微笑道,“王彬,你偷了几个蛋啊?”
王彬说:“五个。”
“你记清楚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王彬:“记清楚了,就是五个。”
“好,五个,就是五个。”厂领导缓缓点头,点了半晌话锋突然一转,“可是人家找上门来说是十五个,那就是说,还有另外一个偷蛋贼。”又是那样挨个警告的眼神,不过此时眼神中还带了些一切都将在意料之中的得意,“请大家再坚持坚持,擦亮眼睛,找出另外那个偷蛋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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