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个丫鬟接过宝钗几人的茶盏重新换了热茶,方才安静退下。宝钗手里捧着翡翠镂雕的荷叶儿茶盏,面上盈盈笑道:“妹妹屋子里可都是好东西,不过颜色是不是素了点?茶色换成丁香色会更亮眼些。”
迎春拿瓜子的手顿了顿;惜春原本正端详着墙上道子的南岳图,闻听这话也稍稍瞄了宝钗一眼;探春脸色怪异,不明白八面玲珑的宝钗姐姐今日这是怎么了。
黛玉倒是面容平静,不以为意:“宝钗姐姐想是忘记了,我与哥哥仍在孝期,不能用太艳丽的颜色。”
宝钗瞬间脸上烧了起来,觉得火辣辣一片,连忙道歉不迭:“黛玉妹妹原谅姐姐这回,我方才想着宝玉弟弟一个人在花厅孤单单的,话语若是冲撞了妹妹,还望妹妹饶恕。”她是真忘记了,否则也不会说出这种不过脑子的话来。想着刚才迎春三姊妹的表情,宝钗脸上又羞又愧,坐立不安。
见到她这模样,迎春几人连忙拿话岔开,若是别时别地黛玉也一笑而过罢了。但今日偏偏是黛玉第一次当家作主招待客人,听得宝钗刚才话语的别样意思,黛玉难得认真起来:“宝钗姐姐这话错了。”
说自己没有招待好宝玉,这话她可不认!
探春见到两人有掐起来的架势,赶忙打圆场:“都是自家姊妹,宝钗姐姐也不是有意的,林姐姐原谅她这回吧。”
黛玉朝着探春安抚地笑笑:“探春妹妹我不是为了方才的事情。”她说完又看向了宝钗,语气似认真似嗔怒:“宝玉哥哥是自家亲戚,按理来说黛玉不该这么拘谨守礼,让他自己在花厅呆着。但毕竟姊妹们年纪大了,不好这么不避讳。教养嬷嬷是母亲当年费了好大心思从宫中求来的,嬷嬷们规矩虽比较严苛,却也都是为了黛玉好,黛玉自然不能样样顺着自己心意来。点心茶水之类,刚才已经让丫鬟们另外送了一份到花厅去了。哥哥清早出门去了,一会儿就能回府。到时候让他陪着宝玉哥哥,想必宝钗姐姐也不会担心了。”
宝钗刹那间红了脸,本来想让宝玉进屋的话语也彻底被堵在了口中。探春刚才已经开口劝过,这回实在不好再说;迎春从来都是隐形人,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惜春看看宝钗又看看黛玉,突然扑哧一笑:“黛玉姐姐你别怪宝钗姐姐挂念宝玉哥哥了,她不挂念宝玉哥哥才不对呢!”
这话怎么说的?中间还有什么内情不成?黛玉有些懵懂。那边宝钗又羞又气猛地起身就去挠惜春痒痒:“小小年纪净听旁人胡说!看我不扭你的嘴!”宝钗和惜春打闹的当口,探春见黛玉一脸茫然又好奇的模样,笑着将脑袋凑到了黛玉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不一会儿黛玉就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宝钗闹够了惜春坐回来,见到两人嘁嘁喳喳咬耳朵,面上有些不自然,理了理散乱的发簪抿抿嘴唇:“林妹妹你别听探春妹妹乱说呢!没那回事!”
探春不接宝钗的话,笑眯眯坐到了一边嗑瓜子作壁上观。黛玉上下打量了宝钗一回,直打量的宝钗脸色愈红之后,这才笑语盈盈地开口:“听说宝钗姐姐有个金锁?满府里都传遍了,怎会没那回事?”
众人哄堂大笑,这般不说金玉良缘偏说金锁的话语,就连宝钗都恼不得笑不得彻底没了脾气。偏偏黛玉又做出一脸泫然欲泣地表情,语气哀怨:“宝钗姐姐莫不是看我新来府中,又不理宝玉哥哥,所以不想和我玩?这么稀奇的东西,妹妹也想开开眼见识一下呢。”
探春笑着推了宝钗一把:“快快给她看罢!要不然还不定要编排你什么呢!”迎春和惜春一直也没看过,此时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众人凑了一圈互相传递赞叹着,姊妹间的一场小小争执就此消弭无踪。
此时林恪刚从外面回来,听了吴管家的话,外衫都没换就过来花厅这边,对着宝玉大谈之乎者也经史子集。一会儿宝玉就忍受不住这种唐僧念咒般的折磨,逃也似的告辞走了。林恪轻轻巧巧打发走了宝玉,回头看着白嬷嬷和苏嬷嬷,语带微笑:“两位嬷嬷看这位宝二爷如何?”
白嬷嬷和苏嬷嬷对视了一眼,语气无奈:“从来没见过此等人物。”她二人在宫中经历数十载,谈笑间灰飞烟灭的东西看多了,宝玉这种小儿无赖实在入不了眼。但偏偏这人就是有股子赖皮劲儿和厚脸皮,又是老太太的心尖宝贝,轻不得重不得,简直就是块滚刀肉!
“富贵人家子孙大多如此,以后他再过来嬷嬷们该如何就如何,不必在意是否伤了两府脸面,千万不让他进姑娘院子就是。”林恪如此殷殷叮嘱。
白嬷嬷和苏嬷嬷对看了一眼,苦笑道:“听大爷这意思,老奴以后的日子,大部分都要和这位宝二爷打交道了?”林恪有些同情的看了两人一眼,沉重的点点头。果然是宫中出来的,直觉简直太犀利了!
想想自家花骨朵儿一般含苞待放的小姐,再想到当一只大红蜜蜂整日里在耳边嗡嗡作响,偏偏还不能拍死只能赶走,两位嬷嬷突然觉得——压力好大。
二十四
黛玉和宝钗几个姑娘正在知语轩热闹玩乐的时候,贾母的屋子里却是冷冷清清。她盯着屋子里的自鸣钟看了看,又问跟前忙活的鸳鸯:“什么时辰了?”
“回老太太,午时三刻了。”鸳鸯看了下时辰,晓得老太太心里的意思,笑着开口:“想是今日先生那边课业比较多,姑娘们才耽误过来了,不如我去看看?”
贾母心中熨帖:“也好。”
鸳鸯擦了擦手就往屋外走,这边刚撩起了帘子,那边就见得袭人和凤姐联袂而来。“嗳呦,你俩怎么凑到一起了?”
“我是来回禀老太太庄子的事情。”凤姐笑嘻嘻地说着,努了努嘴:“这个宝玉身边的大忙人是为何而来,我也不知呢!”
袭人红了脸:“不和你们多说,宝玉和姑娘们正在知语轩呢,我得回禀老太太一声。”鸳鸯听了这话,刚要迈腿的脚步就收了进来,“正巧,我原本还要跑一趟问问呢,快去告诉老太太罢。”
等到袭人进屋和贾母说了一番,贾母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连点头:“好得很,自家兄弟姊妹们就该凑一起多亲近亲近!咱们都别去扰他们!”
袭人和鸳鸯点头应下,凤姐察言观色笑着开口:“嗳呦喂,现在老祖宗心里除了黛玉宝玉就是几个姑娘们,我们这些个人要不是天天在老祖宗面前晃,怕是老祖宗早忘到脑后了呢!”
“净胡说!前日子才给了你个簪子,这会儿就忘记了?”
“我这不是想着多装几句可怜,老祖宗就能再赏赐些好东西么!”
凤姐去了哪里,哪里就热闹不少。原本她是想着禀告一声就继续忙去的,但是见着老太太屋里冷冷清清的,干脆也不挪动了,陪着老太太说说笑笑,就当是忙中偷闲了。两人正聊着,就听着门口一阵匆匆的脚步,之后帘子就被撩开,露出了宝玉气冲冲地一张脸。
“你不是去黛玉那边了吗?”老太太怔了下,看了看他身后没人,又问了句,“就你自己回来了?你姊妹们呢?”
宝玉见着贾母就是一顿撒娇缠闹,搂着老太太不撒手了:“祖母!我今儿都没见着林妹妹!”
凤姐原本起身想走的,听了这话心里琢磨了一番又悄悄坐下了。最近府里的风头似乎不太对,这会儿不多看看,将来怕是要两眼一抹黑了。
“那两个老货不让我见林妹妹,说什么男女之间该避讳!还说什么就算是表兄妹,也该有些分寸,不能大喇喇进林妹妹院子。”宝玉越说越委屈,抬头看着老太太语气哀怨,“可宝姐姐那边我也去了好几次了,姨妈也不曾说什么啊,更不曾将我挡在门外。那还是两姨兄妹呢,为何这边更亲的表兄妹,反倒和我疏远了?那两个老货仗着是宫里出来的,且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老太太抚摩宝玉的头发,闷闷不语。凤姐冷眼旁观着,心里想到近日里的流言,顿悟一般地七窍通透了:怪不得总觉得最近府里气氛怪怪的,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原来如此!
“见到你林哥哥没有?”老太太半晌冒出这么句话来。宝玉将脑袋埋在老太太怀里左滚右滚,听了这话抬起头来,语气愈发不耐烦了:“林哥哥后来回来的,和我谈论一通经史子集,又明里暗里说自己中了举,将来要光耀门楣的。哼,不也就是个禄蠹!”
贾母身子一颤,急急地推开了宝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说你林兄弟中了举?”凤姐在一边也是一激灵,林妹妹是林家嫡女,林姑父又是简在帝心。宝玉虽说是衔玉而生将来有大造化,但这造化尚是水中月、镜中花呢。且他只是二房嫡次子,又没袭爵,硬配在一起确实是有些不合适。如果不是仗着两家有亲戚情分,想必老太太也不会有这个心思。
这些日子黛玉偶尔过来,对宝玉也是能避则避,反倒是和几个姊妹们玩的更多些。本来这事情就有些勉强了,现今又知道林兄弟中了举,有了这么个哥哥,想必林家以后几十年都能安枕无忧。反观自家府上,老爷十几年了也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看着光鲜亮丽实则早就在吃老本了。如此看来,两家当真是两条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