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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交通 (夏素吱)


  这是赶集时盛之梧告诉他的,要赶凌晨的飞机,待会儿吃完饭就要回Z市。方其文记起阿妈抱怨过方家村到Z市的路都是坑坑洼洼的,想盛之梧开车来肯定也颠簸得很,小心地建议他吃完饭睡一下再回去。
  这会儿方其文也不想听祝铃秀再谈论阿姐,鼓足勇气把话说出口,脸都憋红了。方其文皮肤白,脸红总是特明显,盛之梧看了乐,故意逗他,客气地对祝铃秀说:“没事儿,我不着急。”
  方其文有点哀怨不解地看了盛之梧一眼,盛之梧瞧他这一眼瞧愣了。他想这小朋友怎么这么不经逗,太认真了。
  不过祝铃秀还是没再多说话,她连连表示“正事要紧”,换了方其武开始大评特评各个菜的味道,盛之梧余光里瞟到方意如表情不太好看。
  饭后盛之梧在院子里晃了几圈消食,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困了,就采纳了方其文的提议,睡一会儿再回Z市。方其文在厨房门口洗碗,听盛之梧说要午休,很快地把手上泡沫冲掉往正堂走去,盛之梧看着被抛下的没清干净的碗筷问他干吗,方其文声音透亮:
  “给你把火盆拿屋里去,别冻到噢!”
  08
  方其文方其武的房间不大,炽热的火盆放在空旷的中央,烘得整个房间温暖舒适。
  盛之梧睡得意外的好,可能是因为暖和,可能是因为疲惫。拉了窗帘的房间暗暗的,醒来的一刹竟然有点儿意识不到时间的存在,意识不到时间存在时,自己的存在仿佛特别动人。
  盛之梧躺床上难得矫情了会儿,翻身才看到方其文坐在旁边凳子上。他愣了一下,笑着开口问:“你怎么在这儿?”
  刚睡醒的声音有点哑,有点撩人。方其文听着这声音,不好意思地解释:“房里放了火盆,有个醒着的人在,安全一点呐。”
  “几点了?”
  “三点哩。”
  盛之梧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嗯”了一声。方其文起身,说:“眼睛遮一下,我开灯啦。”
  房间“啪”地明亮起来,盛之梧把胳膊挡在眼前,适应了会儿又塞回被子里,眯着眼睛看方其文,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棒针,织着已大体成型的手套。
  “哎,你会织手套?”
  方其文很轻地应了声,又很轻地说:“再等一会儿,就快织好了。”
  “等一会……”盛之梧重复着,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你是织给我的?”
  方其文抬头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手上动作加快了:“这个是羊毛毛线,针脚密的,应该暖和的……你们是不是都戴皮手套?”
  用了“你们”而不是“你”,盛之梧听出他又在划清界限了,笑着澄清:“不是……没说你织的手套不暖和,我只是……挺,震惊?受宠若惊?”越澄越不清了,盛之梧索性坦白:“还从没人给我织过东西。”
  方其文没有为自己是“第一个”开心,相反地,他有点儿难过。方其武方意如的手套围巾、甚至方其武有一件毛衣都是他织的,竟然从没人给盛之梧织过东西。
  但盛之梧不难过,盛之梧很开心。他盯着方其文熟练的双手,那手还生着冻疮,微肿着看不出明晰骨节;他盯着交织的针线飞快穿梭的针脚,缩在暖和的被窝里同方其文聊天:“可以问吗,你姐姐在哪儿打工?广东?”
  “好像是广东叭。没什么不可以哩。”
  盛之梧迟疑:“打什么工?”
  “好像是在一个医院门口卖花卖水果,也卖小吃哩。”
  盛之梧明白了,方意如大概是在花店和小吃店同时帮忙,挺不容易的,尤其又是医院门口的店铺,多挣钱就必须起早贪黑。这么一想有点儿理解她的笑,八成是离家在外面对各种各样的人练出来的。
  方其文不知道盛之梧为什么突然说起阿姐,有些忐忑地问:“怎么哩?”
  “没怎么,就随便问问。觉得一个女生独自在外打工,太辛苦了点。”
  “是啊。阿姐瘦了好多哇。太辛苦呐。”
  “她为什么想出去打工?在家做做家务,虽然也辛苦,但至少和家人在一起,不是好一点吗?”
  “不知道。她想嘛,当初说外面好,就想出去。”
  “你想出去吗?”
  针扎着了手。还好是木头针,针尖也钝,没太痛,方其文没吭声。盛之梧想自己大概又失言了,心里叹口气,扯开话题:“对了,我听你们那个杜大妈提到一个,‘大城’。大城是谁?”
  方其文听到杜大妈心情就好一点儿,咯咯笑起来:“大城是杜大妈的侄子,我阿姐的初中同桌,喜欢我阿姐哩!”
  果然是这样。盛之梧无奈地笑:“他现在还在方家村?”
  “在。村口修车哩。”
  盛之梧说“挺好”,想的却是这个小伙子确实没什么希望。改一下流行歌词大概就是,方意如是朵野玫瑰,但他没有一片花园。
  盛之梧又翻个身,想自己大概要起来了,不然该收拾不完赶不上飞机,准备突破被窝禁锢时突然想到:“哎,我说要剪窗花来着,给睡忘了。”
  方其文一怔,事儿一件一件挤着往前,他也忘了这被挤出去的事。他有些惆怅,可又没有办法,只好涩涩地说:“没事呐。”
  盛之梧从床上坐起拾掇自己,有些抱歉:“剪窗花来不及了,只能等以后了。我给你剪个别的好吗?”
  方其文听他说“以后”,想到十二月时他说“下次”果然就有了今天他的出现,那他今天说“以后”也一定会有以后。方其文很容易被满足,步子轻快地去给盛之梧拿剪刀和红纸,好像能看到以后盛之梧剪窗花的模样似的。
  于是房间里一片祥和。方其文织手套,盛之梧剪纸。待方其文织好手套,盛之梧也正好剪完。方其文把手套递给盛之梧,盛之梧把一张小像递给方其文。盛之梧把手套戴上,大小正好合适,方其文看那张小像,剪出的是自己模样。
  “虽然这么用词不恰当,但你真是……很贤惠。”盛之梧笑着来回翻看手上的红色手套。
  方其文也想说点什么,想夸盛之梧剪纸的手艺精湛,可他看着与自己相像的红纸片人,纸片人还在咧嘴,竟说不出话来。
  盛之梧没听见方其文回话,抬头看到他的目光胶在了小像上,虚荣心一时得到了极大满足。
  久违的快意被找了回来,像醉了般,盛之梧全然地跟随心之所向,试图寻找一个延长这快意的方式。他问:“你有自己的联系方式么?或者你们家的联系方式?”
  虽然智能手机已满大街都是,但盛之梧估摸着方其文不一定有手机。果然方其文缓过神,答道:“我没有噢,但是阿爸阿妈有,家里也有一个固定电话哩。”
  方继庆和祝铃秀分别有一个破旧的老式翻盖手机,家里的固定电话摆在正堂橱柜的一格里。盛之梧点点头继续说:“那你留个固定电话的号码给我?以后我们就可以联系了。”
  联系。方其文困惑地看了盛之梧一眼,报出电话号码,看他摸出个与阿爸阿妈模样差很多的手机,手指头在上面划拉了几下。
  方其文不明白,也没问。
  盛之梧离开前拿出了两个红包,说是给两个未成年小朋友的。红包很厚,方其武兴高采烈地接了过去,大声说“谢谢叔叔”,方其文却站着不动,模样很别扭。
  盛之梧就是猜到了方其文会不乐意,所以才在临走前拿出来。他解释着长辈给小辈红包是应该的,过年嘛,图个喜庆。
  方其文还是不动,祝铃秀就上前接了下来,乐呵着让方意如送到村口。盛之梧忙说不用,表示快过年了家里事儿多,让方意如留下帮忙,自己认得路。
  盛之梧态度明确,祝铃秀也就不好再坚持,只招呼着他正月再来玩。盛之梧看方其文低着头好像还在赌气,就笑着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他的头发很软。
  方其文突然被揉脑袋,祝铃秀还在旁边唱和“我们家文文是讨人喜欢哩”,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揉脑袋代表什么?
  方其文不明白,也没问。
  临近过年确实忙碌,新年新年,里里外外都要焕然一新,工作量难以避免的大。等春联贴好年画挂上,香烛点好新衣穿上,鞭炮点燃噼里啪啦辞旧迎新,这才是一年忙活到头,全家人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吃年夜饭了。
  方继庆是他家的小儿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哥哥离开方家村打工,姐姐们外嫁,在父母过世后都再没回来过,早先逢年过节还会互相打个电话问候,这几年联系却是完全断了。
  所以别家十几二十个人摆几桌年夜饭,方继庆家就只有五个人。好在方其武调皮总嚷嚷,祝铃秀又爱唠叨,这年夜饭吃得并不会比别家冷清,依然是欢声笑语,和美欢融。
  吃完年夜饭方其武和方意如挤方意如房间看春晚,方其文去洗碗,洗完又去帮祝铃秀包饺子。他不爱看春晚,不像方其武方意如总能叫出这个的名那个的姓,春晚里蹦蹦跳跳的人他都不认识,可饺子皮是他和的面饺子馅是他种的菜,他自然就觉得包饺子比看春晚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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