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惹上冯乾了?”程翰良问起今天的起因。
“看不惯他欺压别人。”
“听上去你还觉得自己挺光荣。”程翰良置之一笑,“小人勿犯没听过吗?”
“难道要由着他?”李琅玉抬眼看他,初生牛犊的倔强。
程翰良凝视着那双眼睛,仿佛在寻找什么,“报仇有很多种,你为什么选了最蠢的一种。”
心跳瞬间漏了半拍,胸里压过一座五指山。李琅玉怔住,手心里握出了一拳的冷汗。程翰良按住他的后脑,在他耳边低声道:“下次遇到这种事,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心跳如雷。温热的吐息勾住他的脖子。李琅玉神色复杂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孔,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兔崽子到底太嫩。程翰良总算放开了他,道:“兰兰带着孙家那孩子出去了,这事我不会跟她说。”
李琅玉低头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四爷是不是一直对我有意见?”
“怎么说?”
“我身份低微,入赘过来,你觉得我配不上兰兰,所以也不相信我。”
“我确实对你有意见。”程翰良说得轻松,李琅玉睁着明目仰起头,等待下文,“我女儿对你死心塌地,我这个当父亲的的确不喜欢你。”
虚晃一枪。
程翰良看着他错愕的眼神,轻轻笑出声,问:“饿了吗,想吃什么?”
“芝麻汤圆。”李琅玉懊丧地答道。
程翰良叫来张管家,吩咐他去做。张管家看了眼李琅玉,道:“这元宵还早着呢,哪来的汤圆。”
“那就让许妈擀面粉现做。”程翰良打发道,转头问李琅玉,“大少爷满意了?”满满的调侃。
张管家这回彻底摸不着头脑了,前段日子程四爷还让他各种盘查新姑爷,这回怎么亲密如父子。“四爷,我想了想,冯老板那边还是要做点额外补偿为好。”
“是要这么办。”程翰良早有此意,“老张,你把孙会长带来的那尊玉佛像送到冯家去。"
李琅玉在旁边随意来了一句:“哪天我还是登门道歉吧,仅一尊佛像估计也不能让冯乾心服消气。”
程翰良略一思索,对张管家道:“琅玉说得对。这样,佛像照送,如果冯家小子还想让人给他赔罪,你就把佛像砸他脑门上,看他服不服。”
第13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3
秋气酷烈肃索,院子里的玉兰树叶开始了苍老趋势,这就跟女人上了三十一般,脸蛋日复一如地塌下来,原来的红坨坨要多可爱,现在的黄恹恹便有多可恨。岁月天杀挡不住啊。
李琅玉这段时间倒是过得水润清闲,自打上次冯乾大闹一场后,程翰良似乎对他特别关照,几乎把他当成半个儿子来养,每日饭点让许妈熬些补汤,但凡合他胃口的便多做一份,有时在书房与他聊尽古今,偶尔为了某一话题针锋相对,孰胜孰负难说,但都喜欢给对方下定论,一个是“黄毛小儿,不知世故”,另一个则是“中年莽夫,老气横秋”。
三姨太揶揄他,这是好事,男人到了一定岁数都想要个儿子,女婿也是儿,不要白不要。
李琅玉对这转变不是很清楚,他觉得其中有点微妙,置身事中的自己也不痛快,是温水煮青蛙,还是养羊待宰,不好说。程翰良在他心里就是个恶人形象,若他不作恶,那便是准备作恶。
这么一想,通体舒畅。
程兰拿着纸笔过来找他,再等几个月就是新年了,她想给徐桂英做件旗袍,但又不知道尺寸。李琅玉也不知道,所以写的是白静秋的。
程兰看了眼数字,犯了嘀咕:“我怎么觉得不对,比如腰这里,你是不是写小了?”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格外的聪明。
“我妈受不了寒,一入秋总要里三套外三套。”他打着马虎眼,总算让程兰信以为真。
因为这件事,李琅玉又想起了白静秋,上次程翰良给他的药膏效果很好,他后来私底下送了一盒给白静秋,也不知伤势恢复得如何,遂出了门想去看看。
可是快走到目的地时,他又停住脚步——太犯险。在外人眼里,他与白静秋非亲非故,三番两次见面总会落下话柄。当初与徐桂英合计时,他曾多次叮嘱那妇人不要去警察局看李生,如今自己却走了险招。
智勇多困于所溺。
想清楚后,脑海天朗云清,他折回原路。
北大街这条路上有家“万有书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难得可贵的是可以找到一些海外文籍译本。李琅玉在书架上看到一本艾略特的《荒原》,赵萝蕤翻译,语感很好。他翻了几页,津津有味,连身边有人走近也未察觉。
“艾略特这人有着强烈的死亡情结,一生都沉沦在荒原意识里,程家姑爷一表人才,不如去看《欧游心影录》。”笑谑十足。
李琅玉抬起头,看清面前身着驼色风衣的年轻男子后,惊喜跃于眼中。“怀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怀川,他曾经的发小,也是为数不多知晓他家事的人。大学期间无意相遇,后来去了英国。
“也就这个月初,我爸催我回来继承家业。”贺怀川耸耸肩,说得轻松。两人走出书店,找了个地方叙旧。
贺怀川学医,祖上三代都是这一行,现在国内打战,他本想去东北战场那块,当个战地军医,可是他爸不同意,让他待在实验室里做科研。一腔豪心壮志蹩屈在金屋笼里。
李琅玉笑着摇摇头,伯父说的未尝不是道理,高等人才培养不易,如今国家缺人,缺的便是你这样的知识分子,英雄主义虽痛快,却不是长远之计。人生可贵,大好前途,理当珍惜。
他说完这番话,舌头不自觉地打了结,不久前程翰良与他谈起舍身成仁,也是这般说的,可那时的他与贺怀川一样,认为生命当热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脱口而出,最是从心。
意识到这点,李琅玉半阖双眼,眉宇间染上浓密的愁绪。不知是赌气还是从少年时期带来的固执,他决定坚持当初的看法。
“你仇人找到了吗?”贺怀川压低声音询问他。
李琅玉抬眸,淡淡道:“找到了。”
“在哪,你准备怎么办?”
“就在北平,已经接触了。”咬字用力,仿佛能听到嚯嚯的磨刀声。
贺怀川大惊,“是谁?”
李琅玉不说话,这让贺怀川忍不住猜想:“我这次回来,意外得知你给程家当了女婿,可是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并不是一个很想早日成家的人。”他顿了顿,眼底染上困惑,李琅玉慢悠悠地喝茶,没有否认。
“难道在程家?”他喃喃自语,“程家,程……四,程四……爷?”他突然想起幼时李琅玉常常提起的那位“程四哥哥”,却不曾想过那便是如今北平赫赫有名的程四爷。
李琅玉注视着他,耐人寻味。
“这,这……”,贺怀川苦笑了一声,竟不知说什么好,“你这英雄主义比我更甚。” 他与面前这人少时相识,曾一起攀树折桂花,也曾一起下水捉鱼虾,都是无忧无虑少年郎。
“没有路了。这么多年,那些逃难的日子,九死一生,若不是仇恨撑着我,我都回不了北平。我若不报仇,对不起那些为傅家而死的人,更对不起我爸妈。”窗外的半边日光投在李琅玉的脸上,将另一半阴影衬得凄风苦雨。
“你是要学赵氏孤儿?”
“只有接近才有机会。”
贺怀川抿下口中茶水,眼角深处是起伏的山峦,“《赵氏孤儿》不是个好故事。”
“或许我运气比他好。”李琅玉轻松地笑了笑,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己。
“大概吧。”贺怀川停顿了半晌,话锋一转,“我在国外听说过关于《赵氏孤儿》的另一个版本,当年赵武认屠岸贾做养父,真相大白之时,屠岸贾虽知对方身份,却因十六年父子之情,没有杀赵武,最后是自愿死在赵武手下。”
“野史之所以为野史,便是因为不可信。”从进程家大门那一天起,他便做好了最坏打算。
贺怀川无奈笑笑,万语千言到底亡于腹中。他举起茶杯,道:“好,那我进入以茶代酒,祝你心愿早日实现。”
“借你吉言。”
回来以后,李琅玉正巧撞见一个丫头在修剪大厅高脚凳上的那盆文竹,这是张管家早些时候买回来的,平日都由他亲自负责。
“怎么没瞧见张管家?”李琅玉本是随便问问。
丫头却回他:“他去南京了。”
南京?“是有什么事吗?”
“据说老家有个亲戚病了,想去看看。”
李琅玉拧起眉头,眼底浮现出一丝不安。张管家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老家怎么在南京,而且昨日也没听他提起相关的事。
南京,南京……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突然心脏里传来一声雷鸣,央大就在南京!
“他几时走的?”李琅玉猛地质问,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度。
丫头吓了一跳,以为哪里做得不好,迅速道:“早上,大概八点多。”
还有时间。
周遭的警报全部响起,李琅玉立刻走到电话前,拨通了号码,他与南京的关系,只能是唯一的央大,而若想去央大查他,最大的可能便是找档案,可是有一样东西,他决不能让程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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