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总拿我与别人比较,等把这年过完,各地的货利收回来,他便知道这个儿子还是很有用的。”冯乾吐了一口烟雾,其余两人嬉笑着附和他,灰白气体在房子中央悠悠荡着,能醉死个人。
“程姑爷,你怎么杵在这不进去啊?”
冯家下人赶巧在这个时候上了楼,李琅玉猛一顿,道:“我听见里面有声音,怕是其他客人。”
房间里传来急促的乒乒乓乓声,瓶啊桌啊一溜地被人打包起来似的。冯乾冲出屋子,身上的衣服皱巴巴,怒气直往外迸:“你来这干什么!我家是你随便来的吗!”扭头又冲仆人嚷道:“你们眼睛长哪了,来人也不通报就直接放进来吗!”
“你爸知道我来这。”李琅玉上前一步道,语气里多了分对峙。
“是啊,程姑爷胳膊伤了,是来借药的。”
“不借!”
冯乾作势赶人,李琅玉扣住他手腕,压下声音道:“我前日接了个电话,你家的烟货在广州出了点问题,得重检。”冯乾一惊,再抬头与李琅玉对视,对方眼珠晶亮,不容置疑,一时竟有些慌。
李琅玉没等他开口,继续道:“我暂未告诉其他人,今天过来借药,扶他林。”
下午三点,戏园子里又来了些人,天气有点热,耍棍的弟子一个“潜龙摆头”回身,正好看见冯家司机将李琅玉送下车。
“程姑爷,胳膊好点了吗?”
“有你家少爷的药,自然好多了。”
李琅玉边走便与他道,方才在冯家,他以烟货为由诈了冯乾一把,套了个四五分,交谈过程中,他不动声色抠了点桌上的残余粉末,藏在指甲中,至于是什么,他心里有数,但还是准备交给贺怀川确定下。而这件事让他不禁联想到广州那次舞厅风波,“特若依”里查出毒品痕迹,老板秦佰拒不承认,现在思量起来,如果秦佰没撒谎,那便有很大可能跟当时在场的冯乾有关。至于冯家那曲曲绕绕的货流路程以及前后不一的查单,想必是个偷天换日的法子。
李琅玉思及到此,眉头微皱,正如程翰良所说,这事可大可小,他没有足够的把握来将此作为与冯尚元对峙的筹码。他要的真相大白,便跟那伍子胥出关一样,难。
进了园子内,李琅玉听到一阵吵闹,于是循声而望,冯尚元不知怎地又凭空而怒,将一位瘦削老先生轰出门,对方的恳求被大门硬生生夹断。
“嗨,真是麻烦!”一年轻徒弟解释道,“自从咱师父拿了这艺展特邀,便天天有人来找他,也不知是哪里的野路子,想让咱师父做推荐分个摊位,可你那东西实在拿不上台面,怪不了人。”
关于这点,李琅玉有所听闻,北平今年计划在鼓楼那边辟出一条新街,作为艺展摊位,能入驻的都是经过上面选出来的,譬如传统剪纸扎糊这类,至于到底是为真艺术还是作噱头,就不得而知,这年头崇武轻文,利滚商行,文艺这块本就是寸步艰难,活到今天,只为风骨的已是寥寥无几。
李琅玉从地上捡起一件黑糊糊玩意儿,是那位被轰走的老先生落下的,瞧清楚后发现是只瘸腿猴子工艺,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拼的,尖嘴长脸,有点滑稽。
“七岁小孩子都能做,没什么好看的。”有人这么说道,李琅玉瞧着手中的瘸腿猴子,端视了很久,大概是那副病倒落魄样太招他可怜了,便没扔,收到口袋里。
而这一天下来,冯尚元的排演被几件事接连干扰,到最后也压不住火了,旁人都说,冯老板在唱戏上尤为较真,有时只为一个动作便能抠大把个月,李琅玉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连身旁人与他搭话也不接。冯尚元训完一个徒弟,拿着那根红缨枪来回抛耍,却使得很不得手,似乎在琢磨中,弟子们也猜不透他,据说是个新动作,招法奇怪,颇费劲,还非得加到这场戏里。
旁人不理解,不明白冯尚元的固执,但李琅玉看了一眼,便全部知道了,他微微冷笑,带着讽刺,然后从手边的武器架上也拿了一根□□,使了个一样的动作,让周围人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冯尚元。冯尚元瞬间怔住,等回过神来脸色苍白,他短短几步赶上去,突然扣住李琅玉的手腕,道:“你,你从哪学来的!谁教你的!”
李琅玉低头看了眼那只颤抖的手,意料之中,趁势换上一副天真直率的笑脸,一口黑锅直接扔向十里开外,“之前在家看四爷耍过一两次,觉得好玩,他教我的。”
第37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3
冯尚元噎了声,这说得通,除了程翰良,应该不会有人再使这招,他停驻片刻徐徐松手,脸上依旧苍白,如飞蛾避火般躲开李琅玉探究的视线,独自走开了,走得踉跄,有弟子扶他,冯尚元搭上手,走了五步,又缓缓回头,复杂地望了一眼李琅玉,什么也没说。
李琅玉将□□放回原位,持着冷静的面孔,心里却想笑。刚刚那一招是他爸当年唱《伍子胥》时的独创动作,走台用的,冯尚元说到底就是个内心阴暗的可怜虫,拿了别人的枪,学了别人的招,执着到今天,北平第一戏班?好个第一!
当晚,冯家班生了火,摆了一桌盛宴,毕竟外来客居多,加上这几日着实辛苦,再过不久进度更紧张了,便趁这个机会做个谢礼。众人吃得心满意足,李琅玉也在其中,酒虽有,但喝的人不多,大部分是斯文做派。
李琅玉与几个前辈套着近乎,两眼却时不时瞟向冯尚元。做东的是他,最不尽兴的也是他,喝了许多闷酒。下人将桌子碗筷收拾好后,天已全黑,高脚楼上挂着灯笼,院子里很是亮堂。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弟子们也渐渐回了房,李琅玉见冯尚元一人坐在石桌前,伏着脑袋,便走近去瞧。
“冯班主,可是哪不舒服?”
冯尚元将脸从臂窝里抬起来,醉醺醺的两颊,目光涣散,俨然喝多了。
“晚上有些冷,我扶你进屋吧。”
他摇摇头,抓着棕色瓷酒瓶不放,自顾自饮了几口才慢慢念道:“我今年五十三了,五十三,不年轻了。”
李琅玉随即坐下,接着对方的话安慰道:“五十三又如何,冯班主是个长寿的相。”
冯尚元露出悲切神情,眼中有些湿润,“不,再过三年,不,也许不到三年,我就再也唱不了了,嗓子不行,人也老。”三百六十行,逃不过的都是年龄。
李琅玉默了小会儿,继而道:“还有徒弟在,无需太过担心。”
“徒弟?”冯尚元自嘲地笑了声,神态很是凄惶,李琅玉想起与他见面时的样子,有点白面书生的阴险,也有点百足之虫的腐朽,总之与当下不同,“我虽收了这么多人,却找不到一个心仪的继承我门,估计是没缘了。”
他啜了小口酒,颠三倒四道:“还有乾儿,他娘去世早,我宠他,却让他变成现今这个样子,想管他,又管不了了,他怎么就不让我省心点,还偏偏染上那种东西,他,他……都是报应!”
李琅玉听到他说“报应”,遂追问:“什么报应?”
冯尚元开始发出戏腔里的呜咽声,若是旁人听了,会觉得有些假,他猛地灌下几口烈酒,喘着气,收紧双臂,眼睛却望向远方,“比不了啊,比不了啊……”他重复着这几个字,甚是哀凉,“我当初看了那么一眼,就知道比不了了,这辈子快完了,我还是赶不上他……”
李琅玉不做声,两眼死死盯着他,等过了半晌,对方忽而抬起头,眼睛亮了亮,仿佛回光返照般道:“我一定要把这场戏唱好,唱得响响亮亮,等唱完了,也就不会有什么纠缠我了,到时,我还是北平戏班第一人,被记住的只有我。”冯尚元开始放声笑起来,这种哭哭笑笑的癫狂样有些疯魔,时而悲,时而喜,整个人被拆分成两半。忽然,他停下笑声捂住脑袋,双眉紧拧,也不说话了,一口气像是堵在半道中。
“药,药……”他伸出手一阵乱挠,示意李琅玉帮他。
李琅玉敛下眼睑,思索稍稍才问他药在哪里,他摸向口袋,李琅玉提前替他拿了出来,两片阿司匹林,递到他面前。冯尚元艰难睁开眼,看到面前放大的面孔,忽地入魔般将李琅玉一把推开。
他颤抖地伸出食指指着李琅玉,一边起身一边后退,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是,是你……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李琅玉将计就计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么多年,你睡得可还安稳?”
冯尚元瞳孔发直,用手挡住半边脸道:“你,你不要找我。”
“我不找你还要找谁?陷害的人可是你?放火的人可是你?窃取银枪的人可是你?你说我要找谁!”李琅玉步步紧逼。
狭长的身影在平地上被拉长,一阵冷风急急吹过。冯尚元霍然转身,额头上是冷淋淋的湿汗,“你不该只找我!你还要找你的好徒弟!你最器重的徒弟把你卖了,升官发财,你应该去找他!”
李琅玉觉得胸前涌上莫名怒火,他冲上前紧扣住冯尚元脖子,将对方按在石桌上,“他做了什么,你说,他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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