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由头怎么借,是个问题。
晚饭过后,大家伙都散了,月巧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见到程翰良使眼色,把李琅玉留了下来,便赶紧退下。
“听说老张带你去听戏了,怎么样?”
“还不错,听着有趣。”他淡淡道。
程翰良望着他,眼角随之放松下来,“有趣就好,最近城南那边倒是有许多表演,你要想看,让老张带你去。”
李琅玉凝住眼珠,睫毛扫下一片阴影,思索片刻后道:“听说冯家这回要唱《伍子胥》,我有些兴趣,想去他们戏班子看看。”
程翰良顿住神情,转而注视他,声音也变了调,“那没什么可看的。”
“我要去看。”是要,不是想。听起来并不打算商量。
程翰良立马明白了,“既然你已决定,为什么还要与我说,是想要我帮忙?”
“借你一个人情,时间不长,到艺展结束就行。”他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每说一字,舌头便沾了灰,求人一事本来便就是难以启齿,更何况求的还是程翰良。
程翰良慢悠悠掸了掸衣角,手腕上的欧米茄金表在光下抛出一道亮斑,“我知道你在查冯家的事情,这没什么可瞒的。”他简单道,“他家的事说大即大,说小可小,你若想拽着这点去为你家声讨,不是那么容易。”
李琅玉微微讶然,没想到对方一直都知道,他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又很快掩下,“也是,你们狼狈为奸,自然不会答应。”
求人不如求己,这道理天经地义。
他是怎么想的,才会向程翰良开口,愈思量愈好笑。
李琅玉离开座椅,打算上楼,却听到程翰良在他身后来了一句:“人情不用借,我已经给你了,只怕你到时舍不得。”
他徐徐回头,期望一个答案,但对方就此打住,似乎不愿再说。
这句话咯着李琅玉心头,一咯就是五天,他去冯家的机由也找不到其他的了,且不说那冯乾打骨子里看自己不惯,冯尚元也是个计较的人,他如何问出当年实情,便算问出,又如何让他们当众承认。程翰良的冷眼旁观,与冯乾的不快结仇,将整件事拨入到另一种走向中。
这不是他的当初设想。
张管家修剪文竹时瞧见了李琅玉,忽而招手让他过来,随便唠几句,最后貔貅劲又犯了。
“怎么着,是在四爷那碰壁了?”
“本来就没指望。”
“啧……”他咂着嘴巴笑道,“不指望还去问,你说你心虚不虚。”
这话是真的,他若不是抱有一点希望,是断然不会去找程翰良的。
张管家将花剪递给李琅玉,道:“这文竹也是顽固,三天不剪便作乱,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得盯着它,来,你给我剪剪。”
李琅玉迟疑接过,他不懂什么园艺,便照着自己性子剪,结果惹来张管家一声叹:“天老爷,瓜娃子你咋个都剪秃了它!”
也不算秃,只是中间一根细枝格外显眼。张管家连连摆手,还得他亲自来。
李琅玉闷着站在一旁,两眼瞅他。
“其实呢,也别怪我多嘴,我有个法子倒是能说给你,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李琅玉陡然来了精神,挺直身板。
“自四爷上次从冯家讨了那根银枪,冯老板便一直不得心,拿手的宝贝兵器使了那么多年,本来这次艺展是要用上的,现在只能拿其他来凑合。你说,这世间若有个失而复得,瞧他乐不乐意?”
他幽幽地盯着李琅玉,一番话说得合理且近乎无情,他亲眼看到这个年轻人从刚刚的振奋到黯然惊愕,木愣的表情里透着可怜。
“你,你要我……”李琅玉惶惶开口,却说不下去了。
张管家及时道:“我早就说了,这法子得看你愿不愿意。”
彼之所求,或许亦是他之所需。一物换一物,不算亏。
程翰良说的人情,也就是这个。
晚上,张管家交待了白天的事,道:“我跟他说了,也省得让他瞎想,四爷倒不用担心,他是舍不得的。”
程翰良搁下手中钢笔,抬眸看他,“老张,这事你逾矩了。”
“这不是怕姑爷乱折腾吗,再说,四爷若想与他好,不如随他去,撞了南墙还怕不回头?”
程翰良抬起下颔,目光冷冽,等到很久才道:“你既知失而复得是人之大幸,又怎会不知得而复失是他之所痛。”
张管家愕然,干巴巴说道:“那他,应该也就不会去了。”
程翰良摇摇头,眼珠子在灯光里逐渐暗了下去,半边脸跌在阴影中。“他会去的。”他良久道出这么一句,透着悲凉,“他一定会去的。”
自损八百,伤敌一千,那孩子最喜欢干这种事。
三日后,春光明媚,燕上枝头。冯尚元打开前院大门,李琅玉于台阶下徐徐回身,金灿灿的阳光里他笑得温润生辉。
“冯班主,之前四爷同您开个玩笑,还望不要计较。自古良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冯班主名冠北平,这银枪我与你讨来物归原主。晚辈素来仰慕您台上风采,幼时胡学几招,一直希望得人指点,若不嫌弃,允我跟学半月,尝个鲜便可。”
他拿着那根红缨银枪,谦顺有礼地递了过去,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雀声中,看着冯尚元脸上逐渐展露出满意。
上次是程翰良为他拿回来,这次,他要自己拿回来。
第36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2
沁春园添了许多生面孔,都是与冯尚元交好的同行,来赶这《伍子胥》的金场子。李琅玉顺其自然待了下来,只说是个学徒,别人也不生疑。
早在三十年代之前,汪派便将这故事□□了,忠臣被侮,奸臣得道,伍员逃昭关刺王僚,应了时代人心,汪桂芬研磨唱腔,加以润色,让这戏成了块试金石。《伍子胥》以老生为主,又分七折,布台复杂,在汪派沉寂后也鲜少遭人问津,而在三十年代后,新生的戏班子倒是有很多开始尝试,傅平徽便是这其中一个。
那年的傅平徽,在南方早已混出了名声,辗转多地后,带着班底回到北平,落定脚跟。正月后的第十日,《伍子胥》开演,门庭若市,迎了个满堂红,傅平徽也因此在北平一战成名。
李琅玉瞧见一些中青年,虽未着戏装,举手投足之间却见台风,都是行家,看样子冯尚元这次是打算狠下一番功夫。而在排戏期间,冯乾来过几次,见了他,一副心有怨怼又不得不噎住的样子,但比初次见面好多了,李琅玉也懒得计较。
冯乾来找冯尚元,两人在角落里谈了许久,脸色都不好看,也不知因何,冯尚元突然开始狠声训诫,父子俩不欢而散,之后,冯尚元排演中也一直耷拉着脸,众人间的配合不甚顺畅,只得暂作休息。
李琅玉在园子里的头几日被派到年轻弟子手下,因程翰良的面子未受到什么严苛对待,那些弟子只当他图个乐,便懒得教基本功,耍些俏招式与他看,李琅玉面上笑笑,拣了根长棍,说想试试。
棍法,他会得不全,但有底子有感觉,正好也看看这冯家班是怎么个教法。
起势不错,出手的韧度也够,风里挥出“呜呜”声,旁边人双眼亮了亮,“程姑爷,你这还不赖嘛,是我小看了。”
“再多的我也不会了。”李琅玉笑着回应,示意他来几招。
对方是每日练习,无论刚柔度、技巧还是灵活度,都更胜一筹,李琅玉勉强招架,忽然,他一个身形不稳来不及躲闪,长棍打在右手臂上,不轻不重。那冯家弟子见状一惊,撒手将棍扔了,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程姑爷,我以为你能躲开的。”
伤势不重,皮肤只是微微泛青,等两三天就能好。
“你先坐这,我给你拿活络油去。”
“诶等等,你有扶他林吗?”李琅玉突然问道,“平时若有跌打损伤,我都是靠这个的,旁的药我用不惯。”
扶他林,西药,一支的价格抵得上十余瓶活络油。弟子犯了难,暗忖这矜贵少爷连个外伤药都要讲究,别说活络油,便是拿麻油抹两道也有效。
“程姑爷,我这哪有你说的什么扶他林,要不你凑合凑合,这活络油未必不比它差。”
李琅玉摇摇头,表现出鲜少的不通人情,“若这里没有,那你们冯少爷肯定有,你带我去找他。”
对方拗不过,索性作罢,跟人打好招呼,带着李琅玉回冯家主宅。
到了目的地,李琅玉问他冯乾屋子在哪,得到明确方向后又道:“那我自个儿去见他,你先回去,冯班主看得紧,我怕你为此挨骂。”合情合理,顺利支走对方。
仆人在楼下打扫,李琅玉说明来意上了楼,冯乾的屋子半开着,里面传来莺莺燕燕的欢笑声,有男有女。他来到门口,透过微小的缝隙瞥过去。
一左一右,年轻的姑娘伏膝,清秀的男子躺怀,冯乾对着根玻璃烟管,吸了口纸包的白色粉末,吞云吐雾。这味道不似寻常烟草味,加之冯乾一副紧削苍白的脸庞,李琅玉暗暗有了盘算。
许是冯尚元不在家,冯乾便大胆起来,三人狎昵亲热,好不自在。冯乾大剌剌斜倚在床头,道:“老头子他思想固化,真以为靠唱戏能吃一辈子老本啊,也不想想现在大家图什么,行商谋利才是长远之计,要不是我替他管着咱家的商货,他哪来的钱去养那群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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