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回来路上去车站买了张离京车票。
前前后后花费不到五个小时。而这,也不过是一夜思量后的结果。
李琅玉回到卧室,拣了几件轻便衣物放在包里,又从来时的行李中拿出一个药瓶,里面装有□□,这是他提前准备好的,原本想着作为下下之策,现在如矢在弦,不得不发。
他捏着那瓶药,手背上浮出微不可查的苍白,心脏提前预见似的狂跳,那瓶药仿佛异化成一条响尾,歹毒地朝他吐信。
李琅玉握紧手心,将一切掷于包中,拉上拉链。
窗外乌鸦站在梢上,发出刺人的呱叫,李琅玉心头一惊,连忙拉上布帘,挡住那只漆黑的监视者,然后背过身靠在窗边,整个人如出壳游魂,两眼空荡荡,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有想。
他听见钟摆走动的声音,听见屋外匆忙的脚步声音,听见各种臆想的声音,它们都在传达一个共同的声音,给他的——
“过了河的卒子,走的都是不归路。”
翌日早饭过后,李琅玉叫了辆车,跟下人打好招呼,便带着程兰出了门。外边红日灿灿,虽有冷意,却看得人心情舒畅。
程兰问他为何不直接用家里司机,他道当地拉客的知道怎么逛才是最好路线。
庆安园在北平外三区广渠门附近,开车司机热心快肠,是个能侃的伙计,从华北战事谈到小年轻的风花雪月,市井段子信手拈来,似茶馆说书先生,也无怪乎他是拉客的,嘴皮子功夫着实到家。程兰觉得十分有意思,抖机灵的大粗话对她来说很新鲜。
铁皮车开了一个小时,在岔口时司机绕向右边,这与李琅玉事先查的路线不符,遂问缘故。
“左边那条路有家工厂,昨日突然爆炸,油罐全倒了,火灾闹得挺大,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右边虽然绕点远路但是安全。”
李琅玉探头去看,确实没有车辆走左边。
到达庆安园是在下午一点,李琅玉不知从哪弄来辆自行车,载着程兰逛了两圈,最后一同坐在银杏叶铺就的大地上,谈起以前的事来。
“四爷十年前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李琅玉折下身边的一根碎草,随意衔在嘴里。
“我那时生了场大病,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面相比现在冷清许多,但也没变多少。”
“那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自然很好。”程兰补充道,“阿爸对手下虽然严苛,但重情重义,不曾亏待过别人。”
重情重义?李琅玉心底冷笑。“他有提过入军以前干什么吗?”
程兰从他头上摘下一片叶子,道:“你是说唱戏吗?我初听这事也很吃惊,印象里他在我面前唱过几次,为什么唱就记不清了,好像有《林冲夜奔》,大家说,阿爸以前跟的是位姓傅的班主,可惜那位傅师父误入歧途,国难当头给日军做了汉奸,整个戏班子都不在了。”
李琅玉突然幽幽地注视她,不言不语好一阵,把程兰看得心里发毛。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看得出来,四爷对你确实不错。”他扔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拉着程兰回到车里。
路上,李琅玉递过来一杯水,给她解渴。程兰喝下没多久,便觉睡意上头,努力撑了小会儿还是抗架不住,最后靠着李琅玉的肩膀睡过去了,李琅玉关切地喊了几声,没应。
也是这个时候,他蓦地卸下那副温柔面孔,转过头对司机冷声道:“师傅,下个路口左拐,去长安饭店。”
当日晚上,天津。
程翰良刚从酒席中离身,几位将军就北方战事做了商谈,乔司令话里有话,句句藏刀,无一不是试探。临到末尾,饭店经理正好送来几盒糕点,甜的。程翰良不喜甜食,程兰也不喜欢,其他人纷纷表示不要,程翰良略一思索,最后还是收下了。
回北平的路上,张管家开车,估计得要凌晨两点才能到家,程中将阖目休息,神色凝重,这次来津,乔司令给他暗中下了警示,一言一行都被那人收在眼里。
张管家也瞧明白了,斟酌再三后还是将心里憋的事说出来:“四爷,你还记得上次让我一直盯着的徐妇人吗?”
“徐桂英她怎么了?”
“我查出一件很蹊跷的事,跟李少爷有关。”
“说。”程翰良受不得他想讲又卖关的样子。
“我们派出的人发现徐桂英经常在警察局附近逗留,还每次托人送东西进去,后来找了个人去问,得知她想送东西给一个叫李生的地痞无赖,而这李生据说又是她儿子。这可就奇怪了,她儿子不是李琅玉吗,而且也没听李少爷说有什么兄弟。”张管家疑惑重重,“四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程翰良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他懒洋洋抬起眼皮,有路灯光亮揉进眼底,声音略乏道:“还能怎样,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呗。”
“那……要抓吗?”张管家持着疑虑,他现在有点弄不清程翰良的想法,照理说,他应该动怒大发雷霆,可是他没有。
入冬后的风随着汽车疾行刮得喧嚣,夜色稀稀疏疏投进车里,仿佛打了霜,身上浮起一层冷意。等到很久,终于进了北平城内,张管家听到那位久久不言的男人这么道:“我只是好奇,他到底是谁派来的?”
第24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2
深夜,车子开进程公馆大门,张管家望见屋内仍然灯火通明,不由心生纳闷:“大晚上的这些人怎么不关灯?”程翰良眉头紧拧,催促下车。
他阔步入屋,站在大厅中央,张管家亮了声嗓子,一众下人便立马赶到他面前,个个脸色难看,成了一排长霉的茄子。
“怎么回事?”他微眯双眼,睃视所有人。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出头鸟,脑袋恨不得扎进地砖里,磨磨唧唧的样子令人不耐。程翰良突然转头瞪向程兰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他厉声喝道。
那小丫头差点被这一声吓破胆,颤着两条软巍巍的腿向前挪了几步,五官皱巴巴,眼看下一秒就得哭出来了。
“我……我不知道,小姐,找不到了。”
程翰良心底一惊,瞋着眼目,瞳孔里闪过厉色,“说清楚!”
“姑爷说带小姐出去玩,结果两人到现在都没回来。”
“去哪了!”
“不知道,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张管家在一旁将程翰良的神情瞧得清清楚楚,这铁定是动大怒了,还是几年来没见过的阴狠模样,刚刚还在讨论那位身份成谜的姑爷,现在就出了这种事,他不禁也提心吊胆起来,扯开嗓子骂站着的一干人。
程翰良沉下脸,表情冷漠,叫人不敢瞩目,他忽然道:“把小叶给我喊出来。”
小叶迷迷糊糊地眨着睡眼,被撵到大厅,见到脸色不善的程翰良后站得跟电线杆一样笔直。
“李琅玉去哪了?”
“啊?我不知道啊。”他摸了摸脑袋,左瞧又瞧,再看向程翰良时,便发现对方狠狠瞪着他,那样子简直要将他一枪崩了似的。小叶一个寒颤,脑袋迅速恢复清明,“我,我想起来了,姑爷有信给你。”
他三步两步奔回屋子,拿来李琅玉交待给他的信件,程翰良劈手夺过,无情地撕开封口,一只婚戒滚落出来,响叮叮地在地面上绕了三圈,边缘亮晃到刺眼。
程翰良展开信件,眼底迅速凝了一泼墨,那信中内容十分简洁,不过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分明是早有准备。他敛下眼睑,轻轻地冷笑,将那封信揉成一团,跨步走向书房。
大门合上,人人皆惊。
张管家巴巴地等了一宿,直到早上七点才被叫了进去。程翰良坐在书桌后面,案上摊着地图,整个人伏在破败的光线中。
“派两拨人,一拨把来今茶馆附近的饭店旅馆酒楼都盘查一遍,另一拨守住所有离京站口,特别是南站。”
张管家点头应声,不经意向上一看时,发觉有血丝布在程翰良的眼中。唉,这李少爷只能自求多福咯。
“还有一件事。”程翰良顿了顿声,“你赶快去趟上海,查一下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位富商。”
刨根挖底,他倒要看看,这小狼崽子到底是谁家养的。
交待完后,张管家小心离开屋子,就在他走到门边时,突然发现垃圾桶里躺着天津那盒糕点,外包装上是位当红女星,如今被□□得惨兮兮,至于里面可想而知。他愣了愣,只一秒,心底便突然明了,慢悠悠地下楼去。
还能是什么道理。
纵我有心惜玉,你却一心向亡。
那位小狼崽子也是挺能耐的。
小叶接到一同外出的命令,仍处于半糊涂之中,遂问即将赴沪的张管家:“姑爷到底怎么了?”
张管家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戳了戳他脑袋,似笑非笑道:“小叶啊,你可长点心,都这个时候了还叫什么姑爷。”
李琅玉将程兰安顿在长安饭店客房里,她睡得很平稳,昨日那杯水中掺了点安眠药,半途他又喂了一次,挨到午后应是没问题的。现在是九点,差不多快走了,他收拾好行李,又转头看一眼床上的程兰,微微沉思后,替她掖好被角,然后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放在枕头边。浅灰色针织毛线料,很暖和,他确实喜欢,可是喜欢也不能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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