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很委婉,但能看得出他是真的对自己这个下属挺重视的。阿河不忍拒绝,只能喃喃道谢。
很快到达了一个老式小区,副所长带阿河拐进一栋逼仄的筒子楼,在黑洞洞的楼道里哗啦啦掏出一串钥匙,开了门。阿河跟着他走进去,只见这房子里的摆设很陈旧,家具都用布盖着,显然很久没人住了。
阿河觉得很奇怪:“这里是……”
“是我父母家,自从我妈去世之后,我也没怎么回来,但是也不想把房子卖了或者租出去,就这么一直放着,别介意。来,坐吧。”副所长掀起沙发上的布,给阿河腾了一块地方,转身往书架上寻找,很快,抽出一个很大的本子递给阿河:“你看看这个。”
阿河接过来翻开,一页一页地看着。有建筑,有自然风景,都只是线条构成的轮廓,风格跟那些极简的建筑图很相似。翻到最后一页,是幅逼真的老人的半身像,那是一位看起来很和蔼可亲的老大爷,阿河还以为是作者的自画像,但是仔细一看,画像下还有几个字:永失吾爱。日期是1997年4月11日,最下方是作者的签名,简佑宁。
这是……怎么回事?阿河纳闷,他突然想到了几年前,沈郁翔给自己画过一张素描像,虽然笔法和功力有天壤之别,可是作者下笔的感觉似乎很相似,能看出其中都蕴含着深情。阿河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副所长。
副所长安静地解释:“他是个同性恋,但是一生都没有说出来,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过日子。他生前谁都不知道。”
阿河愣住了,低头轻轻摩挲着这幅肖像,心里五味陈杂。
“小江,有时候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副所长接着说:“今天你听到的,确实是大家对同性恋的反应,但是其实我们知道内情已经好几个月了。大多数人对同性恋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疏远,但也并没有刻意针对、孤立你做什么,要不然你早就感觉到了,对不对?”
阿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其实,除了所长是个老古板,他不能接受,其他人其实并不是多么反感。不是因为别的,因为是你。你一贯人缘不错,跟谁都客客气气,对前辈有礼貌,对新来的也不瞎支使,工作上没得挑,评优、福利方面也不跟人多计较,所以大家才很困惑,知道了这样一个人是个同性恋,该怎么对待他呢?这就是社会大部分人对同性恋群体的态度,不猎奇,也不想去了解,保持一定距离。希望你不要怪他们。”
“我知道,我不怪谁。”阿河回答,这是他的真心话。本来,他以为一旦被人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会受到各方面的欺凌,这样平静的疏离已经很好了。这个世界连他的父母都不肯理解他,还期待别人理解吗?
“今天的事,我后来想了想,其实是王萍故意的。”
“什么?”阿河很诧异,王萍就是那位为他说话的大姐。
“其实大家从来没公开讨论过关于你的事,觉得没必要,但是她今天从外边回来,故意挑起话茬说这个问题。我估计,她是知道所长不想留你,自己又不想做坏人,就想了这个办法,算准了时间在办公室里义愤填膺地大声嚷嚷让你听见,然后以为整个单位都对你有意见,让你知难而退自动辞职的。”副所长摇摇头,试图开个玩笑:“你果然遂她的意了,她还真有点小聪明。”
阿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果然,眼见不一定为实,原来这都是一个人耍的小圈套,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掉进去了,真是笨。阿河自嘲地笑笑。
“我也不跟你说是谁把这件事传出来的,你也别恨谁。社会对少数人就是这样无理,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你既然选择坦诚面对你的内心,希望你能更坚强些。”
阿河对副所长笑笑,表示感谢他的好意。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素描,突然想到,这么私人的东西,副所长怎么会有呢?
副所长看出了阿河的疑惑,平静地告诉他:“我随母姓。简佑宁是我父亲。”
第30章 12.2
副所长看出了阿河的疑惑,平静地告诉他:“我随母姓。简佑宁是我父亲。”
这回阿河真的闭不上嘴了,惊讶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爸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一辈子都是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没什么特别的,对我妈也一直很好。我觉得我父母相处的……比起人家天天吵架的夫妻,虽然好很多,但是总是不亲密,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吧。画里的这个人,我见过,而且经常见。我父亲说,他们是大学同学,一直很要好。我记忆里,虽然相隔很远,但每年他们都要见一次面,有时候是那个人来我家,有时候是我父亲去他家。那人每次来都带一大堆特产,然后跟我父亲天南地北地聊一整天,晚上留宿一夜,第二天就走了。本来我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隐情,直到父亲去世后我发现了他的遗物,才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我父亲看那个人时的目光,是看我母亲时从来没有的。”
停顿了一会儿,副所长接着说:“他去世时没有刻意要处理掉任何东西,我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想要留给我,让我了解真正的他。但是我很遗憾,在他活着的时候,没能理解他心里的孤独。”
副所长平日里老成持重,很少高谈阔论,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今天真是破天荒了。
“我只想说,一个人是不是个好人,跟他自身的很多属性无关。性别是男还是女,长相是漂亮还是丑陋,智商是高是低,喜欢异性还是同性……我父亲是个有才华的设计师,是个好父亲,是个受大家喜爱、尊敬的人。他选择隐瞒自己真正的性取向,选择压抑自己顺从主流,也终生没有伤害过别人,但是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快乐。他是个好人,他值得拥有更快乐开朗的人生。小江,你明白吗?”
阿河艰难地点点头,好像一下子承担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我明白。”
“《中庸》开篇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按照上天赋予你的本性行事就是道。既然你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希望你能一直坚守下去。君子独善其身,小江,虽然你不能改变社会对你的看法,希望你还是能做个好人,祝你幸福。”说完,副所长伸出手来,郑重地跟阿河握了握手。
阿河接受了对方的善意:“谢谢。”
阿河抱着副所长送给他的另一个小本子坐公交回家。如果说刚才看到的大素描簿里只有隐晦的一张图,这个本子里可是直白的表达了作者对另一个人的爱慕。整个本子里都是那个人的画像,有头像,有半身像,也有整体和特写,从年轻到年老,全都是一个人。如果这都不能说明一个人的爱意,恐怕没什么能表明了。阿河停不下来地一直翻看这个本子,心里有复杂的情绪不断翻涌。
几天以来他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与父母决裂,被公开出柜,辞掉干了四年的工作。他看到了大众对同性恋者的不理解、厌恶和冷漠。可是,也有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宽慰他,衷心地祝福了他。生活太操蛋,可是世界真美好。虽然阿河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并没有错,但偶尔还是会惶恐,为什么我是个同性恋,我是不是给他人添了麻烦。但是此刻,阿河做出了决定,既然上天让他成为一个同性恋,他就要遵从自己的内心。他感到世界豁然开朗。
回家刚进门,厨房里飘出一股糊味,沈郁翔穿着长袖围裙举着锅盖当盾牌,鸡飞狗跳地逃了出来,满脸惊恐:“锅!锅着了!”
阿河赶紧跑进去关了燃气阀门,抄起锅盖压灭了火,转头看到翔正伸长了脖子咂舌:“我的清蒸白鱼……”
“清蒸白鱼?你这是干锅非洲鱼吧。”阿河掀起锅盖,看着那团黑漆漆的东西揶揄。
翔撅着嘴不开心:“人家想给你做顿饭嘛……”
阿河上手揪着他的脸:“什么人家人家的,娘死了……”
“敢说我娘?”沈郁翔扔了锅铲,一把打横抱起阿河吓唬着:“谁娘?谁娘?”
“我……我!我错了错了!老大饶命!”
两人在厨房不大的空间里闹了一阵,差点碰翻了油锅。“你也太瘦了。”翔把阿河放到地上,搂着他仔细凝视,心疼地说。
阿河迎着他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说:“跟你说个事儿啊,我辞职了。”
“啊?怎么这么突然?”
“没什么,就是不想干了,想换个环境。”阿河什么也没提。
沈郁翔考虑两秒钟便消化了:“好啊,随你。累了就休息些天再说,我养你。”
“不稀罕。”
“那你随便吧,愿意找新工作的话我就一个要求,别太累。”
“嗯。”阿河微笑起来,伸出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我爱你。”
翔马上笑弯了眼睛吻上去:“我也爱你。”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所有的事情就都不是事情。
阿河马不停蹄地开始找工作。他在职场上一直很顺利,面试了三四家公司,对方都对他表示了欢迎,也许上天总是公平的,让一个人在某件事上特别不顺,就会从另一个方面补偿他。当然,更可能的是他有四年设计院的工作经验,有好几个拿得出手的大型项目,设计院虽然工资不怎么样,但是真的挺能让人积累能力的。而且他对薪资要求并不高,出来了才发现,外边的工资随随便便就是设计院的两倍,还不包括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