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越是懂事,我们就越担心你一个人在外边。像是去年,你自己做了那么大的手术,连说都不跟我们说一声……”母亲忍不住埋怨,说起来就有些哽咽。
“妈……”
父亲捅捅母亲的胳膊:“你看你,本来挺高兴的,非要提这些……”
“嗯,不提了不提了。回来就好,多吃点……”母亲擦着眼泪强打起笑容。
阿河无言地吃着饭。他知道,父母咽下去的不只是这件事,还有别的事情。他们始终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可他也相信,他们自始至终都爱着他。
过年几天,阿河一直乖乖在家陪着父母,聊天,看电视。家里的气氛表面和谐,实际小心翼翼,每说一句话都如履薄冰,生怕提到了敏感的问题破坏了好不容易的天伦之乐。阿河想,就维持着这个假象吧,反正过完年他还要回去,何必非要惹父母不高兴呢。
初五早上,阿河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已经上午十点了。火车是傍晚时分,所以不用着急。阿河慢慢腾腾起身穿好衣服,发现父母都出门了,桌子上摆好了早餐。他洗漱完毕吃饭刷碗,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东西都找不到了,行李包,衣服、手机,什么都找不到了。阿河纳闷,明明记得手机昨晚放在床头充电了,怎么找不到呢?父母又去哪里了呢?他想出门找一找,这才发现家门被反锁了。
阿河觉得自己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不是吧,开什么玩笑?这是被父母……软禁了吗?不可能,不会有这种事的。他在家里转了几圈,手机、电脑,所有能跟外界联系的东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阿河懵了。
正在这时,大门响了,父母走进来。阿河松了口气:“爸妈,你们去哪了?”
父母走进来,阿河这才发现,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加上了一道铁栅栏,好像监狱。他觉得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你们干什么?”
父母不说话,在他对面坐下来。
“我的东西呢?”
他们互相看看,还是不说话。
阿河硬逼着自己冷静:“妈,把我东西给我吧,今天晚上要走呢……”
“阿河,你就听妈一句吧……别走了!”母亲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可是我……”阿河无力地辩解着,却说不出什么来。
“那个人已经结婚了!你就别再纠缠人家了!”
阿河还试图解释:“他结婚是假的……”
母亲痛心疾首:“只有你认为是假的!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人家已经打算好了,结婚生孩子,什么都不耽误,就在骗你一个人啊傻孩子!”
“妈,真的不是这样的……”
“阿河,你冷静点。我知道你觉得自己这是爱情,但是我跟你说,你不知道!”父亲企图跟他讲道理:“你这是心理疾病,我问了心理医生了,人家说是可以治疗的。”
阿河无言以对。
“你就听爸爸妈妈的,难道我们会害你吗?”
父亲如释重负般给他开脱:“我就说你小时候就那么懂事,怎么会大了反而不省心了,因为你生病了,但是你自己不知道!”
母亲拉着他的手:“阿河,心理医生说,只要用对了疗法,很快,一两个月就能治好的。你试试好不好?医生说,有保守的药物疗法,可以吃中药,或者什么……什么行为疗法,厌恶疗法什么的,很快你就好了。到时候你就发现,男人跟女人在一起结婚才是天经地义的,两个男人是反人道的,是变态的……”
“别这么说孩子,他不知道他生病……”父亲劝着母亲,也为阿河找托词。
阿河呆若木鸡,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抽回手,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
“这就对了!”母亲以为他听从了,竟然很欣慰:“先别走了,啊?”
阿河在房间里五脊六兽地转了两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觉得异常憋闷,脑子里要炸了。他拿起自己小时候心爱的铜质小雕像走出去,两眼发红,当着父母的面狠狠地砸着门锁。
“啊……”母亲惊叫起来,两人同时上来制止他。
“放我出去……让我走……”阿河哑着嗓子,不知道自己是在愤怒,还是在哀求。
“阿河,求求你了……”母亲抱着他的胳膊哭。
父亲用尽全力从背后控制住他的双手:“他妈,快把东西拿下来,别让孩子弄伤自己……”
“爸……我真的没病……”阿河挣扎着喊,他的手不小心划过母亲的脸,铜雕像一下子将她的下巴磕青了一大块。
“阿河你冷静点……”父亲喊着,加大了力量。
阿河又是伤心又是内疚,一下子泄了力。他从未想过要伤害他们,他宁愿自己死掉。这两个正在极力控制他伤害他的人,是他的父母啊!是他们给了他生命,是他们养育他二十几年,是他在世界上至亲的人。他们爱他,这是毋庸置疑的,正因如此,他们的不理解才比全世界的歧视都更让阿河心痛。母亲抱住他哄着:“没事了没事了,好孩子,妈妈没事儿,你冷静点就好了……”
这时候,阿河真希望自己还没做手术,如果是那样的状态,这么激动地折腾一番肯定会昏过去,运气好了大概能当场死掉。可是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不会轻易晕倒,可是现在这个状态,真是生不如死。
他们自以为是地为他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他,却是最让他伤心的方式。
阿河好像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没再抵抗,回到自己房间,只觉得全身瑟瑟发抖。他关着门,只听父母的声音从门外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他们说,会好的,都会好的。他们说,治疗方法有很多种,药物、心理治疗也是有效的,可以先尝试,实在不行,还有电击疗法。他们说,你还小,不知道世道险恶,人家自己的人生路走的好好的,偏偏要把你带歪。他们说,人生的意义就是传宗接代,没有后代,就没有意义。
阿河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被无尽的愤怒和咆哮填满了。他一直在耳鸣,时而听得到父母的劝说,时而只能听到尖厉的划玻璃声。自己已经被世界上最该支持自己的人抛弃了,或者说,遭受了来自他们的伤害。他们是爱自己的,可是这爱敌不过偏见。阿河真的很恨自己,很想做点什么来发泄。他可以打碎玻璃,可以跳楼。可是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还有沈郁翔啊。翔在家里等他回去,他们就快拥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们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可是他们还有幸福的时候啊!阿河眼前一片漆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用头撞着墙,他感受不到疼,他只想远远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只想回到沈郁翔身边。
晚上,阿河试图趁父母睡着时悄悄离开,结果父母防着他,又引发了新一轮冲突。他对离开牢笼彻底绝望了,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
他最爱最亲的父母,要求他去做电击疗法治疗原本无罪的性取向。他没有手机,没法跟外界联络,估计翔要急疯了吧。他会怎样想呢?是以为他出了意外设法找他,还是认为他放弃了,就此了断不再来打扰他?他会不会其实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呢?他会不会早就把他们之间的爱情当成了人生的负担呢?
种种不安和猜想几乎要把阿河折磨疯,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干脆连卧室门也不出,接下去的两天滴水未进。他听到父母在门外哀求他出去,让他吃点东西,求他正常一点……可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正常不了了。
直到第三天早上,阿河听到外面敲门的声音,有人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阿河的身体和心理本来都已经接近崩溃,突然分辨出了沈郁翔的声音。他觉得原本已经混沌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缝,有光射了进来。于是他跳起来打开门冲到客厅回应翔:“我在这儿……”
“阿河!阿河你在家吗?”
“我在呢……我被锁起来了……”
“你还好吗?”
哽咽到了喉咙,阿河说不出话来。父亲无声地将他拖回了屋子,锁上卧室门。外面的声音模糊起来,他听到父母在哭,他听到沈郁翔砸着门喊他,而他什么都无能为力。阿河朝窗口看了看,一拳打碎了玻璃,用碎玻璃狠狠朝自己手腕划下去。他感到整个世界越来越安静,直到他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他在医院,床边是满脸焦灼的沈郁翔,看到他睁开眼睛,翔长出了一口气:“你醒了……”
阿河在两年内已经有三次在医院苏醒的经历,这个经历让人厌烦。他这才知道,是邻居看到有人气势汹汹砸他家门,还以为是什么坏人,就报了警。警察赶到时,正好父母发现他倒在房间里,着急忙慌地把他背出来。这回,父母想要隐瞒的所有事情都昭然天下了。他听完了事情经过,想象到自己被从家里弄出来时的困窘样子,觉得就好像被脱光了衣服在大庭广众下展览。自己的所有隐私、秘密、羞耻,全都成为了他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他闭上眼睛,恨不得现在死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