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让我失望了,”石故渊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以后,不许进我的办公室!”
……………………………………
坐进车里,石故渊没有马上发动,而是疲惫地靠在驾驶座里,仰面捂住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非要让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非要让两个人都难堪下不来台,非要把彼此越推越远,非要让他把结痂的地方再一次剖开——石故渊自嘲地想,如果没有每年去慈恩寺烧香拜佛,大把大把地捐香火钱,他得倒霉成什么样啊?
石故渊从没讨厌过郑稚初,更多时候是没把他当回事儿,但提起他,石故渊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他所剩无几的亲人了。
他恨郑中天,但是他也忘不掉郑中天给他和妹妹的第一口饭。那段时间里,他是真心敬爱这个长辈,也是真心疼爱郑稚初这个幼弟,只因那时他还不懂,原来生存就是人与人之间交换价码,欠的债,终有一天,得连本带利的还。
所以他的冷情不是天性,正如现在每天在刀尖上跳舞,也是他奢求活下去的条件;他就像地底的头发、深海的水藻,在阴暗潮湿中偶然窥得了一缕光,干燥温暖,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会有不计回报的付出。
石故渊的目光柔软下来,拿开手臂,嘴角情不自禁地翘起;他看了眼时间,然后一脚油门向市郊的医院驶去。
……………………………………
池羽下午临时开了个报告会,耽误了会儿下班的时间。早前石故渊说,晚上要接他一起去等晓瑜放学,池羽求之不得,报完研究进度,就开始归心似箭;奈何需要报告的不只他一组,他左耳听右耳冒,低头给石故渊发了短信,与他讲明情况,石故渊回他:别着急,我在你办公室等你。
池羽的心情蓦地踏实了下来,脸上冁然;他旁边同样心不在焉的同事见状,好事儿地问:“女朋友啊?”
池羽一愣,笑还没来得及藏好,就矢口否认:“不是。”
“看你嘴咧得跟荷花似的,还以为是女朋友呢。”同事看台上没人注意他们,又嘴欠说,“就没想再找一个?”
池羽沉默片刻,说:“等我女儿再大点的吧。”
“要我说,有合适的就先处着,但一定得把底子摸得透透的,再考虑结婚;现在这人哪,都不实诚。”
池羽寡淡一笑,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魂早就飞走了;余下那同事兴致缺缺,哈欠连天。
…………………………………………………
石故渊进到医院,一路上收到了诸多的慰问和注目礼;跟几个相熟的说了会儿话,无一不关怀他的眼睛。石故渊只说是不小心,等进了池羽的办公室,一人独处时,终是越不过心里的疙瘩,又照起了镜子。
有眼镜挡着,等过几日摘下纱布,就不会这么显眼了;石故渊把眼镜戴好,无所事事地参观池羽的地盘。了解一个喜欢的人,就像从久不穿的衣服里翻出钱,纵是钢镚,也让人欢喜。
石故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抖开瞧了瞧,上面还挂着池羽的胸牌;忽然想起池羽的画里,有一张正是他戴着眼镜,穿着白褂,鬼使神差地,他把褂子穿上,重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挨个儿柜子地看过去。
柜子里的托盘上整齐地码放着试验品,石故渊按开柜门,好奇地选了最中间的一只查看;小小的瓶子还没有大拇指长,里面液体澄澈,与一般清水无异——
“别动那个!”
石故渊转过脸,看到池羽刚推门进来,笑着说:“怎么了?”
窗外斜阳余晖,石故渊仿佛是从中推出的一抹剪影;白色的褂子透光,轮廓也镶着金边,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宛若天堂来客。
池羽一阵恍惚,如堕梦中;石故渊走上前去,举手在他眼前晃晃,忍俊不禁:“怎么开会还把人开傻了?”
池羽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抢过石故渊手中的小瓶子,说:“别动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石故渊问:“这是什么啊?”
池羽严肃地说:“里面含钾,这么一小瓶,足能毒死一头大象了。”
石故渊说:“你们成天研究些什么,还研究出毒药了。”
池羽说:“是药三分毒,毒药不分家。”
说完,眼睛又不住地向石故渊的衣服飘去。
石故渊双手插兜,气定神闲地说:“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这幅形象吗,怎么样,满不满意?”
池羽的眼中闪烁不定,他别开眼,眉宇间愁云郁结。
石故渊也跟着皱眉,抬手抚上池羽的眉间,说:“……你到底在忧郁什么?”
“没什么。”
“打第一次见你,我就想问了;这么久了,你还是这样。”
“……”
“……不愿说就算了——唔!”
嘴唇相贴的温软触感让石故渊有一瞬的呆滞,他们离得很近,近在咫尺,近在眉睫,近到睫毛相抵,近到呼吸交融。
没人记得一吻的时间,它可以长如大椿,也可以短似蜉蝣,全赖人的心境。但无论长短,都足以令人回味无穷。
分开后,石故渊舔舔嘴唇,开玩笑地说:“这个就是你忧郁的原因吗?”
池羽轻声说:“这是我欠你的。”
“你呀……”
“你眼睛怎么回事?”
“不小心碰的,”石故渊说,“没事儿。”
池羽没有拆穿这一戳即破的敷衍之辞;他端着石故渊的下颌仔细检查了一番,说:“晚上我给你换药。”
石故渊笑着说:“好。”
两人整装完毕,说说笑笑走出医院。路遇红灯,石故渊踩下刹车,忽然扭头,对池羽说:“办公室有监控。”
池羽说:“谁会没事儿翻监控。”
石故渊笑得露出牙齿,浅浅的酒窝一览无余:“车里没监控。”
池羽抿着嘴,故意等到红灯变绿的瞬间,拉过石故渊的脑袋,用池晓瑜亲他的方式,胡乱亲了一气。
第四十三章
幼儿园里,池晓瑜无聊地扒着外墙栏杆,噘起嘴看园外车来车往,心里念着盼着爸爸快点来接她。正值暑假,幼儿园虽然会有老师轮班照看双职工家庭的孩子,但双职工家庭的孩子同样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来来去去,只剩下池晓瑜一个小朋友需要留置幼儿园了。
烈日当空,轮班的老师蹲下给她撑太阳伞,好声好气地跟她商量回教室去;可任凭老师舌灿莲花,池晓瑜也没有发育出欣赏莲花的审美,她如同小狗般,只为一心一意地完成等待主人的使命。
老师伸出手说:“来,我们回去,老师陪你做暑假作业。”
池晓瑜的五官麻花似的扭在一起,正要说什么,尾巴倏然翘起来,沿着栏杆平行到大门,把老师丢在身后,边跑边叫:“爸爸!你来接我啦!”
池羽接住小炮弹似的一头扎进他怀里的女儿,说:“外面多热呀,怎么不在教室里等。”
石故渊也下了车,含笑说:“我们要回家了,跟老师说再见。”
池晓瑜不情不愿地和老师道别,坐进车里,托着小脸蛋,唉声叹气地说:“我好想你们呀,一日不见,刮目三看呀!”
“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池羽回头看看她,“以前不也是这个时间接你吗,怎么今天这么想我们?”
池晓瑜苦大仇深地说:“现在是放假呀,为什么我还要上幼儿园?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去的。”
池羽有些歉疚地说:“因为爸爸要上班,研究室不能随便进,所以不能带你去。”
池晓瑜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转脸问石叔叔:“那石叔叔呢,我可以去办公室的呀,我就看动画片,我很乖的,不会到处乱跑。”
石故渊偏头思考一下,他本来顾及郑稚初,转念一想,白天刚撂下狠话,郑稚初一个要脸要面的人,暂时翻不出什么风浪;于是跟池羽说:“要么让小鱼儿跟我上班吧。”
“方便吗?你那么忙……”
石故渊笑着说:“以前又不是没去过,这样你下班,我和小鱼儿还可以一起去接你。”
池晓瑜很会看眼色,连忙附和说:“对呀,爸爸,我和石叔叔一起去接你,你就不用来接我啦!”
池羽默不作声地瞥她一眼,对女儿的小算盘了如指掌,几乎听到了算珠噼里啪啦上蹿下跳的响动;他对石故渊说:“这样也好,别忘了看着她做暑假作业,写不完不许看动画片。”
池晓瑜晴天霹雳,惊恐地看向石故渊,脑袋晃得像摇头娃娃;石故渊憋住笑,坏心眼地板起脸,说:“除了暑假作业,我还给她准备了字帖,每天写两篇,写不完没有糖醋排骨吃。”
池晓瑜说:“爸爸,其实幼儿园也很好的,如果我不去,老师会很想我,我不舍得她伤心……”
石故渊说:“可是你去幼儿园的话,石叔叔也会想你啊。”
池晓瑜急得眼泪滴溜溜地转,突然,她探头探脑地指着纱布,说:“石叔叔,你和人打架了吗?”
石故渊推了下眼镜,笑着说:“没事儿。”
池晓瑜认准石故渊吃了亏,小拳头捶打着空气,同仇敌忾地说:“谁打你了,我去给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