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里面一个女声道:“邝美娥果边乜情况?”
一男声答:“係男仔。”
女人啐了一声,又对男人说:“时也命也——老爷宜家命不久矣,我哋一定要守住金家,唔可以俾野仔攞走遗产。”说到这儿,她深吸一口气,又接道:“你同我搞定个仔。”
男人问:“……点、点搞?”
女人说:“雪姑七友[1]嘅故仔听过未?宜家个野仔就係雪姑,我就係恶皇后,你就係猎人,明唔明?”
男人未答,好似迟疑。
女人又说:“不过,我唔要佢个心脏,我要睇到条尸摆喺呢度。如果你学猎人俾雪姑逃走,你死相仲惨过雪姑,知未?”
接着女人又向西装客们吩咐事宜,乔卫东一概没听进去。他靠上墙壁,浑身血液好似瞬间冲上脑袋,耳朵里血潮翻涌,如同万面鼓声。他听明白了,金向炎立下遗嘱,要仔仔继承全部遗产,谁料Mimi真的生下男孩。而大婆要为自己房两个女考虑,自然容不下私生子夺家产,这就要派人去攞仔仔的命。
乔卫东静了两秒,又忽然跳起,他迈开大步,撒丫子直奔产科,他要赶在所有坏人前面去保护孩子。
[1]雪姑七友:《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粤语翻译版本。
第三十六章 天伦劫
乔卫东先冲进钟卫红的病房。他知道王丽军肯定在那儿,因为王丽军是大哥哥,会顾着她。
他一阵风似的卷进房。待他丢下相机,定睛一看,钟卫红面色苍白靠在床头,正抱臂食着香烟;再一看,王丽军坐在床尾,埋头抠着被子,做哑口无言状;还有一个小护士,她抱着婴儿站在一旁,身体微微发抖。
见此情况,乔卫东心里有数,他猜八成是搏生仔失败,生了个女儿。可他还是糊里糊涂问一句:“个BB係男……定女?”
钟卫红吸了口烟,又悉数吐出,房里烟腾云绕,阳光穿射,给人感觉燥而闷。乔卫东脑袋里热得嗡嗡直响。
王丽军拍拍被子,劝她道:“咪食烟,对身体唔好。”
钟卫红不搭腔,只说道:“唔係男,唔係女,係报应。”
乔卫东心觉不对,他向小护士招手,示意把BB给他看看。于是小护士颤抖着走近了,她把BB递向乔卫东。乔卫东见婴儿脸上搭着粉布,于是伸手撩开那布。他终于得见,粉布里包裹着一只泛紫死婴,它皮肤严重发皱,眼睛突着,嘴微微张,像史提芬·史匹堡[1]拍的ET外星人。
钟卫红又吐口烟:“脐带绕颈,医生话死咗几耐。”她为了备孕剪了头发,生产后又未打理,短发油腻腻的,有几簇支棱着,之前说要重新隆胸,也一直没去,她不复性感形象。
她侧头呼出最后一口烟,眼神在空中无目的地逡巡一番,终于把烟头在床头柜上摁熄了,对王丽军说:“得了,我真的没事儿,你们去看她吧。”
乔卫东听见这话,猛地想起雪姑七友来。他忙把王丽军拉到一边,说:“哥,金向炎快死了,他正房老婆要来找Mimi姐麻烦了。我刚才听见她跟手下说,要把孩子——”
王丽军脸色几度变幻,终于换成苦笑表情,他问:“搞掂?”字头沉浮这些日子,他们都爱用这个词。
乔卫东点点头。
王丽军说:“你现在知道她为什么想生女孩儿了吧。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事!被强|奸了不说,还要给强|奸犯生孩子。好不容易生了下来,女的人家不要,男的又要被杀……”
乔卫东急道:“说这些也没用了!他们人马上就来了!”
王丽军也急:“你冲我嚷有什么用!金如霖说那孩子的事儿他不管,除了让他们抢走,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哦,莫非跟他们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然后给个死孩子出去?”
话音刚落,两人沉默,两颗大脑开始交互,先是各自思维探出触角,丝丝缕缕地牵上手,紧接着,一个恶毒的计划就成型了。
他们飞快互相说了想法,竟然一模一样,但来不及庆祝彼此急智,大家各有各的事做。王丽军接过小护士手里死婴,允诺不找产科麻烦,把她打发走了;而乔卫东冲出病房,又奔向隔壁房间。房里只有Mimi和另一个护士,Mimi躺着休息,仔仔在护士怀里。
乔卫东听见西装客们脚步已近,他来不及解释,劈手就把仔仔夺过。婴儿那么小,和小猫差不离,他一手就捉住,捉住后直奔阳台——两间屋阳台比邻,王丽军就在阳台上接应他。
上了阳台,乔卫东把仔仔捧给王丽军,王丽军再将死婴递给他,偷龙转凤就此做成。受此一惊,仔仔嗷嗷哭喊,王丽军连忙又摇又拍,嘴里呢呢努努,脚步飞快地撤回了病房。
在护士尖叫里,西装客涌了进来,有人喊“喺阳台果度”,乔卫东尚未给出反应,脸上便吃了一拳,咔嚓一声,鼻梁错位,他疼得即刻跪倒在地,手中死婴何时被夺去了也不知道。
接下来乔卫东又挨了顿好揍,大概是怕他反抗,又把孩子夺回。乔卫东也不回击,他只跪在原地,双手抱头,任人对他拳打脚踢,好在他皮厚肉硬,区区拳脚拿他没法。他一直保持那个蜷着身子的姿势,血从鼻孔流下,滴到地上。阳台地砖是南洋风格,血红衬着,风流鲜艳,乔卫东看直了眼,嘿嘿一笑,心想,还怪好看的。
而王丽军躲回病房,在钟卫红错愕的注视下,他将仔仔放到她枕边,今后不管何人问起,他都会一口咬定这是小红所生。夏日最热一天的阳光穿窗洒下,仔仔感到温暖,不再哭泣。而王丽军蹲在床边,凝视着那张粉脸,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不受控制地飞下,心觉自己的一切冒险终于找到了意义——仔仔长得可真像Christian。
这天下午,金如霖听闻自己喜得贵子,又得知了老大被斩草除根一事,简直堪称双喜临门。于是他欢天喜地把母子俩接回了家,途中嘘寒问暖,努力想为钟卫红营造温馨氛围。然而此时他面对的是二十一岁的钟卫红,而不是十七岁的钟卫红。这四年她也得宠过,也失意过,又经此一劫,母凭子贵的把戏尽皆看低。她只乜着金如霖,看他怀抱仔仔穿堂入室,嘻来哈去,心里只冷笑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这么好看的孩子,你也生得出来?也罢,你无情我无义,咱俩扯平。
终于到了晚上。金向炎浑身插着管子,药水袋里咕噜噜,顽力抢救了一整天,医生还是宣告了死亡。金家正房老婆和一对孖生女在医院哭得乱七八糟,可在律师要求各类法律文件时,她们很快就拿了出来,好像一早准备好了。
在一片仓皇中,乔卫东包扎好伤口,也从住院楼出将来,王丽军的车在门口等他。
他经过花园时,忽然鬼使神差地走向那口井。此时天色将晚,黑黢黢的,古井不波,就着病房白光,乔卫东看见那口黑水里,翻上来一小块惨白物体。
是「报应」。它妈妈亲口承认的孽子。它蜷在水里,背脊向上,四肢向里,好似仍在娘胎。
谢谢你救了仔仔。乔卫东心想。
井水侵上脊背,它忽沉忽浮。乔卫东凝视着,他蹙起眉头,象征着斯拉夫血统的大眼睛里渐渐漫上泪水。
但这就是你来到这世上的意义吗?乔卫东想。
几日后,Mimi通过经纪人告知公众,她与王骊君的感情始终不成熟,这次流产更让自己思考继续的可能。没多久,二人协议离婚。而对赛龙,Mimi单方面毁约,就此远赴伦敦,有生之年再不踏上这片土地。
一九九零年秋,金秋影视公司宣告破产,同日赛龙香港有限公司股价大幅上涨。金如霖深信这是儿子带来的福分。他又找曹大师算了,取「君子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之意,即为他的小福将起名为金兰。曹大师白白起名,没要金家一分钱,说是为了补偿那算错一卦「命中无子」。
曹大师又说,金兰此子命中多凶厄邪佞,身体亦不康健,需要搵一个大恶人做契爷,此人必要血债累累,神憎鬼厌,才能为金兰镇住小命。于是同年,金兰拜乔卫东为契爷。
[1]史提芬·史匹堡:即史蒂夫·斯皮尔伯格的粤语翻译。
第三十七章 三花聚顶
九一年初,乔卫东回了趟家。在此之前,他的回乡证一直办不下来,相关部门给出的理由是危险人物不予进入大陆。这事最终是由乐少帮忙解决的,是为了感谢乔卫东的宽宏大量。
据说乔卫东回家那天,家里人惊倒一片——他家给他办过葬礼,纸钱都烧了两年。后来才知道,工厂倒闭,宿舍收回,乔家搬了家,仇远征没能找到乔家人,也就没能告知乔卫东的现状。家里人以为他早死于下海。
眼下见到乔卫东尚健在,全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哭完后,大家又擦干眼泪,坐成一排,由乔卫东拍了一张全家福。王丽军看过那张照片,发黄灯光中,大哥捍东、小弟建军和乔卫东搂在一起,他们咧嘴笑着,眉目如出一辙,个顶个的朝气蓬勃。这种生命的力量明显遗传自母亲安娜,一个标准苏联厨娘。在照片上,她脸颊红润,双臂健壮,腰身三尺有三,饱含气吞山河之势。看到这里,王丽军对那个“啪叽一下”的故事终于不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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