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块!可以了吧?!大哥真的不能再少了!20块一个走不走,不走算了。”
朱进放慢脚步,也故作为难朝那位大姐道:“我给你10块一个大间,走不走,不走算了。”大姐惊了,她这辈子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直接回了一句:“好的。跟我走吧。”在一旁的阿平简直要给他们俩磕头,这你来我往戏里戏外那劲儿,不去北影可惜了。
中年妇女带他们仨去了招待所。招待所果不其然离火车站很近,这意味着环境简直不堪入目:地板油腻发黑,所谓的热水是一个公共浴室,房间里倒是有电,上下铺加起来一共四张床,床底三两只袜子隐约可见,沾满了灰尘。而这样一个简单的招待所对他们三人来说似乎已能解燃眉之急。朱进放下行李安慰兄弟:“出来打工的,条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嗯,城里条件再差也比村子里的好。”丁予涵坐上床,从怀里掏出个小镜子照照,拨弄头发。“成天搞你个鸡巴毛。”朱进没好气骂了一句,小丁噘噘嘴,没理他,只问阿平:“阿平哥,我们上哪儿找工作?”平益呻吟一声,疲惫地倒在狭窄的高低床上不动弹。
朱进也累。长途火车这么坐一趟骨头都散了。然而他们三与其他进城的兄弟不同,什么路子都没有,贸贸然买错三张车票就来了大上海,若不抓紧找工作,可能没个一两星期就得灰头土脸回家。“阿平,你上海地图拿了没有。”
“在牛仔包里。”平益懒懒应了一声。
朱进翻出地图开始学习,边看边问他们俩:“你们想做什么?建筑工地?工厂?还是卖羊肉串啊?”
丁予涵想都没想:“我要当歌手。”
“拉鸡巴倒吧你,你就是在庄稼地里每天割手。”
“平老师说了,梦想让你发热发光,每天为了自己而活。”
阿平吓了一跳,连连推辞:“我可没说过,我说的的东村小周的梦想,每天为了自己二婚。”
朱进没工夫贫,握了地图朝他们俩说:“你们把东西规整规整,我去附近劳动市场转转。”
“你小心别被骗了啊。”
“不会。”
朱进出去漫无目地晃了很久,时不时搭讪几个陌生人打听情况,对周遭有了一些了解。他们呆的招待所靠近新客站,位处上海闸北区,此地被当地市民喊成赤膊区,是最臭名昭著的地方之一,出了名的脏乱差。解放前的老前辈们摇着船跑来苏州河讨生活,沿岸用茅草搭房,挂个草帘子当门,在闸北聚集成一片规模不小的棚户区。此地因为火车站跟一些历史原因,房价低,农民工数量多,人流量大,对朱进他们而言到是个好地方了。春节后城镇往往后工厂招工难,只要一大早去工厂门口转悠两下,准能找到工作。
“小伙子,还想不想多晓得一些事情?”蹲路边吃泡面的男人抠了两下屁股,一脸不耐烦。
“啊?嗯。”
“这样,你要是再给我五块,我帮你介绍工作。”他胡乱吸溜完面条,将塑料面桶往地上一扔,站起来咄咄盯着朱进。朱进不禁皱眉:“什么五块?”
“信息费啊,我告诉你那么多,你当免费的啊?”
“你他娘地讹我!”
“少废话,给钱。”男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摆明了不想再装腔敷衍。朱进这胸中无名火蹭蹭窜上胸口,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脚,踹得那无赖连连后退。“你!”无赖没想到这农村小子竟然那么野,他揉了揉肚子,恶向胆边生,“我恁你娘的!”两人登时拳脚相向了起来。
他们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好一会儿,无赖晓得城管办的最喜欢来附近晃悠,不想将事体闹大,伸手掏了下裤裆,再狠狠往朱进脸上抹去。“啊!”朱进猝不及防闻到一把臭屁股,直接要昏过去,无赖趁机揍了他两拳,一溜烟跑走了。朱进这次真是受的窝囊气,有苦不能言。“下次别让我见到你!”他朝那无赖背影大吼,徒留袅袅一缕屁香。
可怜小伙子肿着青皮眼,一瘸一拐走回招待所。丁予涵跟阿平看到他简直傻了:不是去找工作了么?怎么找了顿打?他这狼狈样子实在好笑,两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太他妈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只觉得身体悬空了一下,瞬间醒了过来,脸上竟然还带了些笑意。
“你醒了?”
“啊……”我缓缓坐了起来,觉得头疼欲裂,“刚刚做了个梦。”
梦境这个东西特别奇怪,明明自己经历其中,却偏偏拥有一副上帝视角不错过任何角落,似乎是大脑寂寞惯了,迫切地想要知道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切故事,但那些故事往往支离破碎,语不成句。“我梦到大明了。”
朱进瞥了我一眼,没有讲话,只是脱下西服独自收拾杯盏狼藉的会场。我觉得头脑清醒了些,环顾四周,竟然还是在妙巴黎,抬手看了眼表,不过是过去五分钟而已。错乱的时空感知与朱进打扫卫生的画面结合在一起带来某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大明给你托梦了?”
“没有,只是梦到了你和他最初相识的场景。”我看着他动作麻利,忍不住朝他讲,“会有人收拾的。”
“习惯了。”
“我晚上睡在这儿。”
朱进停下动作看着我,我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不会离开你的。”说完我立刻后悔了,只担心会惹怒到他,他从来自诩为冷静坚强的大哥,不会和那些被驯化的都市人一样软弱不堪。果然,朱进像是被戳了痛脚,尴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随后似是赌气般丢了句“随你离不离开”,便朝着大门迈开步子走了。如果说今晚舞台上神似小丁的歌手刺痛了他一次,那我方才提到的梦等于又朝他心窝子里刺了一下,丁予涵与毛大明是他的——准确地说是我们两个人的——隐秘的污点,也难怪他会这样扬长而去。
我坐回沙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梦境里每个人的脸庞。那个梦如此鲜活,以至于令我忘记了今岁何年,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痴傻少年郎。
朱进和丁予涵是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拜把子兄弟,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是彼此身上不合时宜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感特质。朱进的某位爷爷是个俄国人,据称是二战的时候跑来的中国,不知何故留在村里结婚生子。俄国人的基因在其他后代身上藏得很好,偏偏在朱进的脸上大肆张扬,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晓得朱进,几个娃娃会天真地学着大人的样子管朱进叫“杂种”,或者加点“婊子妈”,“婊奶奶”之类具有创造性的辱骂词汇,以至于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可怜的异类;丁予涵虽然是个男孩,但是长得格外漂亮,漂亮在农村是一种粗暴的错位,如果没有被保护好很容易迎来无休止的侮辱。丁予涵不仅漂亮,还傻,他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歌手,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山包上奋力练习歌唱,这对贫瘠之地来说无疑是一种嘲弄与冒犯。在拥有绝佳外表的同时还有非凡的品格,便是罪加一等,恶劣至极;我的情形同小丁相似。我自幼热爱阅读,醉心于被文字编织的世界,这也是一件大逆不道的出格行为,于是我们三个边缘人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并拥有惊人的默契。我们下河摸鱼摸虾,在田埂上奔跑,做了错事互相顶包,到了青春期穿布鞋走四小时的路去镇上买色情杂志……三人傻乎乎地学着电视里的情节桃园结义,歃血为盟,说要当一辈子的兄弟。十八岁那年,我们共同做了个决定,拿着攒下的钱离开村子去大城市发展。原本我们打算去北京,谁料小丁错买了三张去上海的火车票,我们便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冒险天堂,可谓天意。毛大明是我们在上海第一个认识的人,我敢说在他精明又粗鄙的外表下拥有一颗真金般的心,他胸无芥蒂地照顾我们,提供住宿,一同在底层摸爬滚打,也成了兄弟。
四个小人物的命运从此地开始悄然改变,站在此刻回眺往昔,很容易能辨识出我们的选择是如何一步一步将我们推到现在这个境地,而在那时,我们却认为一切只是无处可逃的命运作祟。
一想到这儿,我的眼皮再次沉重,酒意似乎又袭上了我的脑袋。我强撑着身体一路摇晃至舞厅会所的卧室,方沾上床便再次昏睡过去。
“阿平哥,你说大世界的哈哈镜是什么样子的?”“就电视里那样子的呗。”阿平胡诌了一句,只担心这傻冒不留神给车撞了。“我没看过。我娘说了,去了上海了就能赚大钱,讨个上海的媳妇。”朱进笑笑:“讨个香港的媳妇!”“哇塞!”丁予涵激动得小脸一红,感觉心跳加速很难呼吸,“我要赚多少钱才能讨香港媳妇哦。”“等你当上大明星吧。”三人各自幻想着上海的繁华,这座城的发展宛如自己身上镀金的衣裳,一切遥不可及的幻想似乎都能变换着来到自己跟前。青灰的居民楼楼对他来说很新鲜,往来匆忙的人群也十分漂亮,城里女人同乡下妇女不同,穿着颜色各异的外套,红黄蓝绿,如翩翩蝴蝶,头发一看也是烫过的,一个大波浪甩出三万个千娇百媚。丁予涵又蹦蹦跳跳起来:“哥,去饭店打工比去工地强多了!”阿平看到商店里摆放的物品,忍不住听了脚步,仔细在橱窗外端详。他们就这么走走停停,很快就消磨掉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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