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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 (贤三)


  “我买下来了。”
  “一定很贵吧,这里地段寸土寸金。”
  “还可以。”
  “你开心吗?”丁予涵猛地抬起头望着朱进,大声地对他说,“我们的朋友回不来了,程祝诺也不会再回来的。你窝在这里开心么?”
  朱进不自觉将手插进口袋,绷着脸,站得笔挺。他此刻就像是一只站在断井残垣里的孔雀,高贵又漂亮,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强硬地无视了丁予涵的质问,只是开口对他说:“小丁,我清楚我要什么,我希望你也能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妙巴黎现在有你所有想要的资源,下个月我和老赵老陈他们去海边散心,你如果来,我就把你介绍给他们。我能保证以后黄河路的音响店放的只有你丁予涵一个人的歌。”
  这样的保证不仅没有宽慰到丁予涵,反而令他更加激动,眼眶泛红,我下意识走去他的身边拉他,却被他一掌打开。他咬牙切齿朝着朱进怒吼道:“你希望我再去卖一次吗?”随后便大踏步地逃出了房间,消失不见。
  那次争吵过后,朱进将自己全身心投入进无休止的工作中去,这便意味着数不清的会议和接踵而来的饭局、舞会。他成了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纵是忙成这般依旧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紧紧有条,以至于连秘书都暗自咋舌,觉得是神仙下了凡。
  “阿平,下礼拜我去意大利出差。”朱进对着镜子仔细擦去他脸颊上的剃须泡沫,漫不经心地讲,“昨天和电视台的那个……就是陆老板介绍给我的那个朋友谈妥了,接下来就是去搞批文,老沈会跟你讲的。还有我回来以后和毛叔叔吃个饭,你和小丁都来。”
  “那今天我们去哪儿?”
  他回头看向我,似乎有些愠怒:“方小姐请的你,你竟然忘了?”
  哎,真的忘了。
  于是我又整装待发,换上崭新的西服同朱进一道去了方小姐位于郊区的别墅。对于这样的赶场,说实在的,我不但没有厌倦,反而更好奇朱进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他说他清楚自己要什么,我倒是想一探究竟,朱进是迷恋这一场场纸醉金迷的温柔乡,还是出人头地的名利场。
  方家别墅在余晖的照耀下像一座精巧的宫殿。我们的司机开车穿过大半个草坪,四周已经摆上了巨大的餐桌与烧烤用具,不少人站在外头自行取着颜色鲜艳的沙拉,或者是香气扑鼻的烤牛肉。一支小型三人爵士乐队在另一边奏着轻快的曲子,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方小姐喜欢的调子。她中学是在英国念的,毕业后辗转去了美国,最后还是回到欧洲深造,品味已经烙上了西方的印迹。
  我们递上请柬,随着下人好奇地走进客厅。大厅的装修极尽精巧之能事,流光溢彩,琳琅满目,大理石的吧台有数米长,光洁平滑,自然围成了一块热闹的酒吧区域,里头摆满了各种红白葡萄酒、威士忌伏特加等烈酒、花样繁多的力娇酒……正当我们观察之际,一位妙龄女郎走过来对着酒保喊了声“vodka on the rocks please”,说罢便倚着吧台,侧身对着朱进笑了笑。
  我见此识相地走开,默默寻找方小姐的踪迹。就在日薄西山金光灿烂的时候,后头游泳池爆发出一阵嬉闹声,闻声而去的我立刻看到方小姐穿着可爱的连体泳衣,如出水芙蓉般连跑带笑跳出了泳池。“平益!”她擦头发时瞥见我,立刻朝我走来,“你们也来得太晚了吧?我爸爸等了好久。”说罢便四处张望:“朱进呢?”我晓得,她已经对着“痴情”又“粗暴”的新新贵族缴械投降了。
  夜色渐浓,天光转变了几次颜色终于暗了下去。一个四人古典乐队悄然来到方府,在室内奏起了弦乐四重奏,舞会正式开始。中庭已经有几对大胆的男女跳起了舞,一些绅士在吧台凑近交谈着,不知何处来的名流们坐在四周调笑闲聊,我默默观察着和方小姐跳完第一支曲子的朱进,感慨他装模作样的潜力。
  “你认识他么?”
  我转身,看到一位穿着艳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原以为她在和我讲话,其实她身边已经有了个伴。他们的交谈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认识,朱进嘛。这几天很多人都跟他混了个脸熟。”
  “什么来头?你看他竟然和方老搭上了,花头不小。”
  我往前看去,发现方小姐正挽着朱进和她爸爸有说有笑,不知道他们在交谈着什么。
  “他嘛……”旁边那二人突然凑近,似乎在讨论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听说他是个杀人犯。”
  “什么?”
  “你小声点罢。”
  “怎么会?”
  “他以前不过是个民工罢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搞上了思南路程老一家,才开始顺风顺水的。”
  “跟他杀人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吓我哦。”
  “妙巴黎原来的老板不是曹亚荣么,为了拍程老马屁,引狼入室,带着朱进一起做生意,你看现在上海滩有他的声音么?”
  “什么意思?”
  男人压低声音,对着红衣女士说:“听说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搞了程老的孙子,把他们一家逼去美国了,还出了人命官司!曹亚荣也做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妙巴黎拱手让人,股权全部转让,成就了这位赤佬。”
  “天!”红衣女子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朱进,满脸不可思议。她不自觉捏紧了鸡尾酒杯,观察了他几秒又渐渐红了脸颊,低声说:“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瞎说,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之后的表情便玩味了起来。
  我独自叹了口气,忍不住走开。朱进就是靠这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危险”气质征服了一位又一位天真的女士。在场可能有几乎半数人议论过朱进,他今天是那样的光辉夺目,硬朗的面部轮廓勾勒出他深邃的目光,月亮映在他的眼里,我能看出来他隐匿的悲伤与孤独。我想除了程祝诺与我们几个兄弟,没有人能走进他高傲的心里,而现在他曾经富足的心又被洗劫掠夺空空如也。于是在这样盛大的春意盎然的夜晚,朱进显得如此孤独。
  丁予涵那天的控诉仍旧一遍遍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我反反复复观察周遭人群,包括远处的朱进,竟然觉得莫名有些滑稽:难道这儿的人不是在卖么?出卖自己的时间,出卖自己的精力,出卖自己的皮相与财富以确保自己的社会地位与政经资源永远占优。我看不出这些对民主政治或者大众品味永远悲观的“寡头”们与妙巴黎包厢内的嫖客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何况他们的队伍中即将走出一个叛徒,一个彻头彻尾的草莽之徒。又或者我只是一厢情愿,这位草莽在精英圈内风生水起只是一种短暂的幻觉罢了。
  宾客们又开始聊起明星八卦与体育新闻,我灌下了太多的鸡尾酒,走去二楼走廊尽头的厕所。一踏上走廊,所有烦扰的音乐噪声系数退去,我耳根子终于落了清净,在厕所内享受片刻的安宁。隔间很大,细微的脚步声都能清晰传来。也不知歇了几分钟,我忽然听到有人猛地推开门,踉跄着跑去洗手台一通呕吐,在里头都能闻到浓烈的酒味。
  “咳咳咳咳……”那人打开水龙头后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声音听着耳熟。我走出去一看。“阿进?!”天,他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醉成这样?“你没事吧?谁灌的你?”
  朱进面色绯红,双眼迷离,皱着眉凝视我。
  “朱进!”我拍了拍他的脸,发现烫得惊人。“阿进哥?”
  他听到这句称呼后显然震动了一下,抬手捏住我的肩膀对我胡言乱语:“诺诺。”
  “我不是诺诺,搞什么?!”我把他推开,然而他酒后力气其他无比,反将我推搡在地并且紧紧抱住了我,不停念叨着:“你回来看我了?”
  “朱进!放手!我是平益!”我不停捶打着他的背,犹如挣扎在的岸上活鱼。暴力奏效,他终于放开了手,并显得稍微清醒些。发现我并不是程祝诺之后,习惯了隐忍的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哥。”
  我想扶他起来,却看到他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随后一滴滴泪珠溅落在地砖上,滚烫又无助。他终于捂住脸啜泣起来,泪水不断从指缝指缝溢出,呜咽逐渐成了悲鸣。那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他躲在厕所失声痛哭,如一只快要溺毙在湖水里的鸟。
  程祝诺跑去饭店吃霸王餐,环顾四周,跟小安徽点菜:“一份狮子头,一份扣三丝……唉你们店要倒闭了。”小安徽假笑一记:“老板今天心情不好。”“你们老板呢?他有空伐?”“哦,我去喊他。”
  不一会儿老板从后厨端了个小糕点出来,朝程祝诺道:“侬爷老头子呢?哪能一个人跑出来?”
  “我爸加班去单位开会了。”
  “唉,今朝侬叔叔触霉头。”他把糕点一放,讲,“上午店里一个新来的把手切开,血淌淌地,我生意也不用做了。”程祝诺听了心里一吓,别不是朱进吧?“那哪能办?”“哪能办?算我倒霉。只好重新招人了。”
  “嗯。”他本想开口问朱进在不在厨房,又觉得不好意思,便低头不响。饭店老板回去帮他做菜,他默默戳着点心。这次他就是过来跟朱进玩的,朱进好像不在,他来吃饭也没意思。天色即暗,一只野猫穿过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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