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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 (贤三)


  阿平小丁不响。
  “我跟外婆讲,要是我爸当大官,大老板就好了,有一天带着金山银山来认我,喊我回去享福。”
  “我以前也做过这个发财梦。我的理想就是不劳而获。”
  毛大明笑,笑完觉得阵阵发苦:“不可能的事情。”
  “嗯。”
  “在大城市,没钱就是最大的罪。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阿拉这种下等人在上海叫做垃圾瘪三,然而呢,上海经济发展,就靠剥削阿拉这种垃圾瘪三,阿拉不仅要拼命养活自己,还要在这种条件下跟那些上等人一样,要宽容、怜悯、大公无私。房东太太买根香肠给狗吃,她是菩萨心肠;我跟狗抢了吃,我是龌龊额偷盗犯。”
  “都一样的。”平益也低下头,“农村里也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
  三人各自沉默。半晌,毛大明讲:“我还是想趁年轻多赚点钱,翻翻身。今早上我跟朱进哥讲过了,房子你们住,我过两天搬出去。”
  “为什么?”丁予涵瞪大眼睛。
  “因为我爱上方小姐了。”毛大明艰难地将目光投向别处,似乎很痛苦,也很疑惑。既然他这个穷人一无所有,老天为什么不一并剥夺他爱的权利呢?他或许一生都无法负担起这样的奢侈情感。“我配不上她。”
  一句“配不配得上”或许能说的通这个金钱至上时代的许多困扰,那是被准确计算过的、手段下流的聪明。房间陷入沉默。
  丁予涵突然鬼吼一声,扯开嗓子唱:“人生于世上能有几个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友谊常在你我心里!”月光将他手上的纱布照得透亮,如湛蓝的泉水流淌。草芥呼喊的微弱嗓音吟唱出燕赵慷慨悲歌,毛大明也加入,同他一道鬼吼:“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友谊常在你我心里!”管他的投诉,管他的扰民,他突然就是想跟他们一起放声歌唱:“今天且要暂别,他朝也定能聚首,总是不能会面,始终也是朋友!”
  三人几乎把福源里所有人家的灯都唱亮了。
  总是不能会面,始终也是朋友。


第三章
  我懒洋洋地窝在老赵的单人沙发上,就着阳光拼一千片的拼图。我想春光大约是真的老透了,此刻的温度竟令我发热,我脱下了开衫,聚精会神地研究拼图模样。老赵在一旁发话:“老朱,我放点音乐。”“行啊,这是你家,你想干嘛就干嘛呗。”赵夫人笑笑,讲:“我去给你们铺床,正好一人一间。”
  老赵的度假别墅买在了海边,平时不来,也就夏天的时候带着朋友光顾几次,但是水电网一应俱全,也干净。我很意外朱进最终说服了丁予涵过来,原以为他是怎么都不肯与我们一道的。他不知什么时候染了新的发色,衬得面色红润,色如桃花,我光是无心撇了他一眼便觉得他越发像是个明星。丁予涵凑过来问我:“你要拼多久?”“拼完至少得两天的功夫。”“那我和你一起。”他说罢便顺势坐去的我的对面,一起消遣时光。
  老赵放了音乐,随后走到车库那里摆弄渔具,赵太太整理完了卧室后跑去厨房忙碌,为我们做些点心。度假的休闲味四起,我惬意地伸展开双腿,朝窗外远处望去。这些察觉不到时光流淌的人们总有办法活在另一个空间,好像他们能轻易地造出隐藏的球场、马场、妓院、俱乐部……甚至造出海。我原是不知道此地能有这样一处风光独特的海滩的。他们到底有什么魔力呢?海浪声如天边蔓延不绝的云,一声声弥漫近我的耳朵,再顺着乖张的蓝色不断流去远方。微风吹着沙沙树叶,这样的惬意于我来说甚至到达了美学上的巅峰:此刻悦耳的音乐与美人海景让混乱的多元彻底成为过去,审美成了他们浪漫派贯穿生活的一切表现——我甚至可以不负责任地说——他们眼中的道德即是审美。方小姐在得知朱进的癖好后依旧大胆追求,绅士们玩弄像丁予涵那样的明星或者是荡妇,妙巴黎的前任老板,乃至程祝诺对朱进的规训与培养,无一不印证着这点。
  窗帘飘动,来回摆动的纱幔令人昏昏欲睡。丁予涵一会儿就疲了,跟我抱怨道:“哥,眼睛疼。”我瞧着他的模样竟生了点怜爱之心,情不自禁挠挠他的脑袋:“你向来就是坐不住。”他躲闪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别处。毛先生和朱进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搬了椅子。
  “怎么了?”
  “等会儿落潮了我们去海边,还有会儿呢。”毛先生说。
  朱进喊了声:“老赵,过来打牌伐?”
  “打,打。”老赵将两根细长的鱼干拿了出来放到门口,随后加入了我们几个。我把拼图挪开,我们围着桌子开始打桥牌,赵太及时地端上了茶水点心,这令我意外,我原以为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毛先生拿了块糕点,随后慢悠悠洗牌,讲:“哎,我突然想起来,你们兄弟几个以前夏天喜欢坐在天井里打牌,小丁总是赖皮。”
  “我没有。”丁予涵撇了他一眼,气鼓鼓的,“而且我本来就不会打,你们四个玩。”
  “今天不让你赖了。”
  我讪笑道:“现在物是人非了呀。”
  老赵满不在乎地甩出一张牌,说:“管它物是不是,人非不非呢,咱们活在当下,过去的废话不提。对不对老朱?”
  朱进哼了哼,也甩出一张跟牌。
  “那会你刚进妙巴黎的时候亚荣就跟我说,你小子狠,得带着。他眼光总是不错的。”
  我撇了眼朱进,朱进不响,只是轻笑一声。
  “也不知道老程他们还回不回来了。原先听亚荣讲可能明年或者后年会回来,现在亚荣也和他们失了联系。”
  毛先生闻此接话道:“程先生在位的时候我们见过几次面,挺有魄力的。他能做到说消失就消失,我也是佩服。”
  “听说是为了躲个人。”老赵端详着自己手里捏的牌,眉头紧皱,“好像是他们家祝诺惹了个事儿,老程得罪了个厉害的,一下子兜不住,干脆去美国发洋财。”
  我再次望向朱进。朱进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亚荣和程爷爷那么亲,怎么会和他们断了联系?”
  “你小子明知故问呢。”赵老板眼睛一抬,竟露出一丝精光来,“亚荣讲你和祝诺最亲,你铁定是知道内幕的,赶紧说来。”
  “我知道什么……”朱进撇了他一眼,笑笑说,“我和祝诺都没联系了。”他垂下眼,丝毫看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这时毛先生突然开口道:“曹亚荣去美国和程家也没关系,他那舞厅是涉黄被查的,这不朱进后来给兜上来了么。”他慢悠悠放下几张牌,讲,“这件事情我还是知道点的。”丁予涵盯着毛先生满脸微妙,欲言又止,毛先生只当他不存在,继续讲:“他那会儿太出格了,为了跟对面抢生意,差点就要把妙巴黎开成窑子了,台上的歌星没一个不陪酒的,不查他查谁?”
  话音刚落,丁予涵突然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绷着脸走去了外头。
  “上哪儿去?”
  “去沙滩。”
  “你戴上帽子呢,外头晒。”
  “不了!”
  朱进无奈地看着他背影,转过身对我们讲:“明星弟弟架子大。”老赵接话:“你惯着点吧。那会儿亚荣讲让歌星唱歌唱成三陪的还是你的馊主意,他不恨你恨谁?”他一直如此,讲话毫无顾忌,有时候在生意场上得罪很多人。但没有多少人敢得罪他,毕竟是赵家的人。“哎,我有!”他兴奋地甩了一对牌,跃跃欲试。我看看了手里的,也跟了两张,忍不住讲:“这事儿也得本人愿意,咱们还真能强迫别人不成?小丁就是人太老实,亚荣说什么都点头。”
  纸牌掉落在桌上的那刻,我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为何对朱进不离不弃。我与他本质上是同一种人,我对他的怜悯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相反可能在他眼中,我才是被怜悯的那位。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特别,在内省或者文化自觉上的优越感只是一层可笑的胞衣,我与那些庸众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我带着清醒的头脑去接受自己在道德上产生的惰性,甚至和解,乃至于我的行动令内省变得如此不合时宜。然而谁能肯定庸众们没有与内心的道德律产生矛盾并最终找到了和解的法则呢?若真如此,那我更是犹如海中的细浪一般,与身边的无数位庸众一起为了保全自身而自甘跳入漩涡,使得我蔑视的现象由不可能变为可能,最终为每个人所接受。
  “阿平,发什么呆呢?”毛先生提醒了我一句,牵着嘴角讲,“不要的话这把我可赢了。”
  “哎哎,阿平帮我挡一挡。”老赵立刻急了。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毛先生轻轻放下手中最后的纸牌,显得神采奕奕:“行了,掏钱吧。”
  “哎哟,您这级别的干部还要我们掏钱。”老赵一撒手,直接站起身来说,“走了走了,咱们去海边钓鱼去。看看小丁子。”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随他们走去海滩,丁予涵光着脚站在沙与沫的交界处,远远看去依旧是童心未泯的模样。我由于惊魂未定,并且对方才说出的话无比愧疚,甚至都不敢走近丁予涵,只是跟着毛先生一起准备钓鱼的饵料。毛先生耐心地教我如何捆绑小鱼块,以及一些钓鱼的基本技巧。我讲:“我就帮帮你,我不钓。”“阿明小晨光一直去钓的。”我不响。他和老赵都热衷海钓,而我对此一窍不通,只能说站在细软的沙滩上欣赏一层层的海浪而已,它们被推至岸边,又被拉回深渊,如此反复,有一种诗性的哀愁在里头。正当我极目远眺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朱进和丁予涵扭打在一起双双倒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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