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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 (贤三)


  “什么话柄?”程祝诺到不服气了,“跟外地人聊聊天怎么了?他又不是讨饭的,毛主席说了,要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
  老程听了简直要气得昏过去:“现在是三个代表,代表先进社会生产力!什么是先进社会生产力?下岗工人、农民工是先进生产力吗?”他喝了口咖啡,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对儿子讲,“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是什么道理?那些人都是搞房地产的,金融的,炒股的,这些才是未来的生产力,才是发展的趋势,我们程家……”程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三缄其口,只关照儿子:“以后不要把政治上的东西挂在嘴边,你没吃过那苦头。”
  程祝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以后交点社会菁英的朋友,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嗯。”
  “你张叔叔特别喜欢你,挺好的。多跟张叔叔学学,跟他女儿交交朋友倒是真的。”
  程祝诺听见这个名字瞬间反胃恶心,他咬紧牙关看着桌角,什么都不想说。
  “听到了伐?”
  “我不喜欢他。”
  “由不得你喜欢不喜欢。”老爸重重放下咖啡,不容置否。
  儿子也是个倔脾气,二话不说就上了楼,也不知道是青春期叛逆还是性子随爷爷,倔起来都不会留点余地在。他将房门一关,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什么“诺诺好好学习,毕业了不参加高考直接出国”,一会儿是“混得好你程祝诺将来就能出人头地,有的是‘报效祖国’的机会”,一会儿是“你不能这么笑,太不体面了”,一会儿又是“都是下三滥才爱的玩意儿,全部没收”。这些声音从小就萦绕在他脑海中如同恼人的苍蝇,他被钉上了标签,打了烙印,他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他不仅被剥夺了成为程祝诺的权利,更被剥夺了爱的权利。他骨子里浸满了小别墅阴冷的雨,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剜光他所有热腾腾的血肉。这时,他怒不可遏地打开自己的房门朝楼下的父亲大喊:“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喊罢他将房门锁死。
  他要酝酿一场革命,一场由“被限制同流浪汉讲话”而起的革命,程祝诺早慧的湖底终于开出了恶之花。这一刻,他决心要尝尝当个“下三滥”的滋味。
  老程怒喊程祝诺开门,没用,直接将家里一套英国带来的精骨瓷茶具甩到地上,镀了金边的杯子裂了一地,却依然是精致漂亮的模样。踩着高跟鞋的母亲带着屋外的凉风回来,那凉风从发黑的苏州河滨而来,掠过同性恋聚集的公园,带上腥臭的精液的味道卷进巷子里的发廊,掠过妓女布满眼泪的面庞与客人的拳头,穿过市政府大楼的门口与罗马建筑的长廊,一路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欲、带着死,误入了淮海路贵气十足的洋房。不知这里面哪些是真正下三滥的味道。
  办公室凭空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我猛地惊醒,看了看手表,有些恍惚。
  “进来。”
  “平老板,有个叫丁予涵的人找您,说是您的弟弟。”
  听到这个我彻底清醒了:“他人在哪儿?”
  “大厅等着呢。”
  我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立刻往外走去。我觉得自己好似梦中的那道凉风,从过去掠向此刻,再绕回原点,直至看到丁予涵坐在大厅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便不禁脚步轻快起来,带着笑意走向他:“小丁!”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哥。”“先等一下,我们去办公室讲。”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那出去说。”
  “你现在有空么?”
  “有啊,怎么了?”
  “那就在这里说吧。”丁予涵抿了抿嘴唇,有些无措地看着我,“听说大哥找了个和我差不多的歌手?”
  我有些意外,直接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要老是把我当傻子,我总还有点自己的关系的……”丁予涵别扭地别过脸去,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忍不住朝我投来,似怨非怨,欲语还休。我讲:“没有的事情,别人以讹传讹了。”什么样的人能将那次聚会内容传到他的耳朵里?我忍不住好奇,更怀疑他嘴上说着不再唱歌了,事实上还是与他曾经音乐圈里的人往来。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坏事,相反我更期待见到他重新登台的样子。“我们去外面聊聊吧?”
  “阿平哥……”
  “你说呀。”
  “上次你讲大哥还是住在福源里亭子间,我想去看看。但是我没有钥匙。”
  “就为了这个来找我?”我看了眼表,直接穿好外套拉着他走出妙巴黎。他有些迟疑,问:“大哥不在家吧?”“不在,他去约会了。”
  丁予涵跟着我坐进车里,熟练地把车窗摇下,一阵凉风灌进车厢,我瞥了他一眼他的侧脸,开始思索时间将我们装扮一新的秘诀在哪里,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在“尊严”二字上。对“尊严”下定义的难度可能如同对女人的赞美一般,我只能说,人在某个地方生长并逐渐走向消亡的过程中,时间赋予了人某种仪式感,好古的我们称之为历史。我们的精神逐渐与破落的城墙、新科技的发展、绵延的战争……合二为一,共同成就了栩栩如生的变迁的过程,在我们跨越时空的时候,时空本身赋予了我们这样肃穆的特性,以至于见惯了日出日落并被它迷惑的人们总能获得某种意义上尊严。丁予涵昂着的头沉默地盯着快速掠去的风景。
  “那个老板还联系你么?”我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惊慌失措地看向前方,没有答话。我讲:“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说:“是的。”末了加了一句,“不用安慰我的阿平哥。”
  这样无可避免的尊严时不时绑架我们,我们便也时不时感到羞耻与沮丧,就好像他现在这样。
  我识相地没有多讲,一路风驰电掣开回了原来的群租房。小弄堂口边上的车越停越多,从前也不过稀稀拉拉的几辆而已。我好不容易在后门找到了车位,锁车的时候,丁予涵对我说:“还记得我们在这里摆过摊么?”
  我忍不住笑了:“记得的,那时候偷了三号里太太的狗换钱,进了一堆盗版磁带碟片来卖。”
  “大哥偷的。”丁予涵显得快活不少,忍不住一点点打量这里,“谁晓得她原来是大明的房东,把大明折腾得够呛。”
  “不晓得方小姐现在过得怎么样。”
  丁予涵嫌恶地讲:“提她做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说罢熟门熟路地走向我们曾住的五号楼。我拿出钥匙利索地开了底楼木门,左手边厨房,右手边小水斗,此地的味道我们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
  “我还气大哥,那时候大明要搬走,他也不拦着。”
  “我想去找个正经酒店的工作。老在饭店混不是个生意经,我技校里学的就是做菜,毕业了本可以去大酒店发展。”
  大明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要去考点资格证,多赚些钱。本来还在犹豫当中,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找找酒店包吃包住的生活,也算闯闯了。”
  “是为了那个方小姐么?”
  “哈,我们这种人没多少选择的,只敢说为了自己。”
  有一句话我记得最深。他最后说,贫贱时候爱上的人最忘不了,也最没有美德。我看着丁予涵走在前头的背影忍不住讲:“他自己作出的选择,阿进拦也没用。”
  “我不喜欢大哥。”丁予涵回头跟我埋怨了一句,转过身去后立刻愣在门口。朱进此刻正站在房里换衣服,意外地盯着我们两个。“你不喜欢谁?!”他反应过来后快步走到丁予涵面前习惯性要捏他脸,手伸了上去,发现他的面颊已经消瘦地没有多少肉可以供他揉捏了。
  “怎么瘦成这样?”
  “不要你管。”
  “明天过来上班。”
  “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命令我?”丁予涵顶完嘴顿了顿,“我爹也不能命令我。”
  “哥想你。”
  朱进讲完,屋里陷入可怕的沉默。我尴尬地换了个站姿,故作轻松地问朱进:“你不是约会去了么?怎么回家了?”
  “跟谁约?”他抖了抖手中的西服,飞快穿上,“我去开会,晚上有个饭局。”
  丁予涵听到这个立刻不悦,脱口而出:“怎么不忙死你?”
  我眼见他们两个又要争执起来,立刻走去他们中间讲:“阿进忙了这么多年了,要死早死了。”小丁撇了撇嘴,似笑非笑,朱进不能拿我怎样,自顾自对他曾经的宝贝弟弟讲:“过来跟哥住一起,晚上做饭给你吃,你以后想登台就登台,想割手就割手,没人再绑住你了。”
  丁予涵没有直接应他,只是将小房间里的布局一一看过。这里四四方方,大小也就七八个平方的样子,很难晒到什么太阳,朝北的一处墙壁曾经生了点点绿色霉菌。以前四个人一起住的时候,我们放了一张行军床,一个五斗橱,靠边一张桌子,上头摆了七零八落的碗筷,其余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了,三人打个地铺便将地板挤得满满当当,再也没下脚的地方。“没怎么变。”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埋怨朱进,“你还住在这个破房子里,房东太太也不知道要怎么收你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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