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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莓 (Ashitaka)


  彭小满的那颗虎牙在嘴边隐现,没说话,低头一下下抚着努努光滑油润的脊背。听奶奶这么一说,许久不曾有过的沮丧与怀恋涌生。继而突然感到了一刹稍纵即逝的细微鼻酸。就好像乍然闻到了谁家炖的糖醋小排一般。抬头看了眼星子,比云古的多许多,也亮许多。
  小满奶奶陡然一声短叹。她这年纪有此一声,只觉得其中充满了驳杂的内容,好比一叹叹出了一个过往十年。
  “你不能混啊小满。”
  小满奶奶笑起来,双眼宛如一对下弦月,眼梢延伸出蜿蜒细密的层叠纹路,和煦,总让人一眼就觉得她性子好,想亲近,“你要走的路,总要比你爸爸妈妈长,你现在就不出劲儿,以后怎么办?”
  彭小满回望她,一时懵然不清明,思索了几秒后才了然,笑意才重新挂上嘴边,“我每天都很认真的好吧。”
  “鬼扯,认真数学还能给我考五十多!”佯装着又要拿蒲扇抽他,“人小鸢我看动辄一百四,你就人一零头你害不害臊还前后桌呢!”
  “哎呀我数学少弦儿您又不是不知道。”彭小满抬手挡,往后一缩脖子,“我没说我学习,我是说……我是说我在认真地生活,争取着每天高高兴兴,尽量没有负担。”
  小满奶奶只看他,不接话。
  “我觉咱们家特怪。”彭小满笑开,同样眼梢弯弯,“感觉谁都有可能先走一步,就跟做游戏似的。”
  所以我一直有所积累有所预兆,不为那天悄然到来,太过措手不及太过狼狈,或者说,太过遗憾,遗憾连发自肺腑地喜悦与无尚自由与肆意都没有过,那简直白活一回。彭小满这剩下半句太嫌感伤有别离的意味,又自己觉得很造作,所以没说。
  “胡说。”小满奶奶瞪他,朝外呸呸啐了三声,还抬脚过去碾了碾,“说谁走?咒我,谁都不走!”
  彭小满侧过头笑的咯咯直响,在静悄悄的巷弄里有轻微反响,“非往自己身上摘。”
  按阴历算节气,即是小满已过即将芒种,青弋百花零落,田野地头的中稻已进入返青的阶段,秧苗青绿,生意盎然。有失有得,在一些事物消弭之际,又的确有一些事物,正交替似的肆意抽长。


第15章
  过后几天,李鸢情绪持续着低压。一是天气越来越热,灼得人懈怠的心思压垮了斗志,偏偏这松散劲儿愈是明显,班主任看在眼里过后愈是要严上加严,一方施压,一方“遇强则强”,瞅着更散。按他老班话说,一人带个镜子来好好照照自己个一点儿不着急不知道发奋的那个样子,茄子遭霜打了我看都比你们精神点儿。
  二是卫一筌二话不说在机器人大赛人员申请表上填了他的姓名,任了个团队副组长代表华南区鹭洲高中参赛,等于是强买强卖赶鸭子上架,意思你不去也得去。
  三是李小杏,竟然怀孕了。
  李鸢记得那晚上,他几乎是有点儿蒙的,在他眼里,李小杏彼时的神色,羞怯与局促之中又有些微自得,干呕所致的生理反应令她眼中再次蒙上了一层晶亮的水光,衬着淡淡发红的两道眼睑。她抬头看了看李鸢却许久不言,几分凛然,几分无畏。李鸢猜他当时应该笑了,歪头动了动下巴,由愕然到不可置信。消化了之后才是皱眉,全身心地投进了厌恶里。低头看那油腻腻的方桌,倘若片霎收拾不住,恐怕就要伸手掀了。
  就好比给谁兜头浇了盆油,顺手丢了个zippo,星星之火陡然就燎原了。愤懑里有心酸和委屈,可心酸委屈够女儿家家的了,有也就罢了,里头居然还隐着一层惊惧。惊惧什么呢?不知道。
  其实李小杏选择怀孕没错,一点儿错没有,有什么错?再婚了要个夫家的孩子没毛病啊,多合情合理。李鸢也觉得他心里这股子铺天盖地的变扭劲儿来的蹊跷。他倒是很想自己为自己纾解出这纠结苦恼下的难解的因果,甚至于更想找一个主题宏大的论断去解释他个体的心思,因为那样,他就可以坦然地告诉自己,我不是嫉妒,不是吃醋,不是害怕被从此放弃,不是拘泥于这些儿女情长,不是。
  李鸢始终觉得自己是个酷boy,标榜无挂碍,从来都无所谓。
  一条条累积致使的结果,就是李鸢挂相挂了一整天,原先就不是六根清净脑子里除了吃喝拉撒学没别的东西的标准好学生,这会儿更显得神情惶惑,难得的不淡然;偶然盯着黑板,就会蹙眉咬着笔尾兀自陷入短暂一刻的沉思里。思考的却绝不是黑板上的题,而是再无二人知晓的细琐心思。
  游凯风人蠢,但从来不是没心眼儿的人,和李鸢食堂打饭,问他情由。
  李鸢单只侧头回问:“很明显么?”
  “废特么话,哎你早上不照镜子的啊,一对儿眼圈cos个国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游凯风把手里的铁勺照过来对准李鸢的眼鼻,“您这一天气场全开不怒自威的,方圆百八米我看都没人敢靠近了,我跟你坐一桌吃饭算我当你是兄弟。怎么,失恋呐?”
  李鸢给他逗的一乐,伸手掸开他沾着饭粒的勺,“你换个丢钱包都比说我失恋靠谱。”
  “放屁,你又不是道济还能不动凡心是怎么的?”游凯风很不满意今天食堂的白灼基围虾,按他讲,水沟里捞上来的小河虾都比饭盘里这几个显个头点儿,“你没见你今早走神给老班连点了两次,苏起在你后头瞅你那样儿。”
  游凯风五官一皱活像吃酸吃倒了后槽牙,嘶溜一声倒抽了口口水,“哎哟我天,百炼钢能给腻歪成绕指柔,那叫一个着急心切啊,讲真全中国也就你了李弋鸟了,妙龄少女捧一颗放心就摆你眼皮子底下你抬眼都不带抬,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你这叫——”
  李鸢把手边的一碗白灼虾“啪”扣在了游凯风的饭盘里。
  “来都给你。”
  真让李鸢说,他从来没觉得苏起不好。他也从来没有玩弄她,吊着她,牵绊着她的意思。普遍意义上,李鸢相信苏起的存在对于诸多男生来说,都是个美好而有灵的东西。轮廓袅娜,犹抱琵琶,宛然语文课本里李清照的那一小页工笔插画。单只从欣赏的角度看,苏起是瓶清丽,且绝不空泛无物的芙蕖,不需要什么质疑。
  然而一瓶花的劣点,就在于有距离感,易折易碎,不可亵玩。交际时,需要淘神费力地去拿捏着来往尺度,考量着言语间的重量,或是顾虑情绪传达的火候,全然地思考什么该又什么不该。像是没办法毫无顾忌,彼此精光似的席地,荒腔走板插科打诨,或是毫不尴尬地缄默着,并彼此注视着。
  有前车之鉴,故李鸢受够了如履薄冰的人情,于是极端排斥开启一段缺乏安全感的关系。少了那点儿企图亲近的欲`望,李鸢就像个中年阳痿无法晨勃的男人,闪烁,推辞,继而忽视。
  不掰开揉粉的讲清楚,也无非就是一次下学,苏起说的那句话——喜欢你是我的事,我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最多也就这三年。
  李鸢忍不住问她:但被起哄也不觉得窘么?
  苏起的回答更让李鸢笃定她是个奇妙女孩儿的想法,她忽然笑起来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享受这种被别人和喜欢的人放在一起谈论的牵绊,你会觉得我很古怪或者贱贱的人么?
  这个问题李鸢做不了细想,作为男生,必须立即拍板否定,没有。
  苏起听完就笑了,跟你说完啦,这是一极机密。
  于是两人共同守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李鸢依然端着,依然沉默,依然被起哄之后做着无奈的轻微排斥与抵触。苏起他到不确定,也许真的是在享受,又或许是在自欺的享受之下,抚平着那点儿毛刺儿似的不示人的失落。
  这么神游一天,李鸢破天荒地落下了抽屉肚里发下的一沓练习卷外加三本理化生的《名师讲堂》。拿了车骑半路想起来了,着实懒得掉头,心下一横,想着千年等一回的不写也就不写了吧,爱谁谁。可这边脚蹬子还没踩上呢,那边活雷锋破风就追来了。
  “哎少侠!”
  李鸢被叫的很尴尬,不应吧,忒不礼貌;应吧,多他妈中二啊。琢磨了片刻后,还是撂下了长腿,脚尖点地,上身略略侧过,看他细小如剪影的身形被淡淡发黄的路灯依次温柔地传递过来,舔了舔嘴巴说:“你慢点儿,我不走。”
  今儿没等他,是李鸢见他下了自习被老班单独叫去了办公室茗茶,指不定嘚啵多久呢,先走了一步。他俩现在正怪着呢,不等也不是等更不是,介于熟与不熟之间,夹生。
  “凯爷说你作业落了!”彭小满鼻尖上有汗,清亮的密密几颗皮肤上挂着,脸颊的皮肤灯下一层细腻油润的水光和粉红。角质恐怕没那么好,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和几处红线似的血丝。
  他手伸进自行车前筐,扬了扬手里的卷子,骑车驶近,看清了李鸢当下的神色,戛然按了前闸,眯眼鄙夷地调笑:“你不是故意的吧?”
  李鸢看着他点头,“是,我就是这么个下三滥的垃圾。”
  “那我好心给你送作业你还一脸挂相?”彭小满把卷子往他手里一塞,“不想写你给我,我不揭穿你。”说完挑了个眉,拨了下发梢湿润的额发,慧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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