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小姐在未婚夫的手上按了按。单纯从年轻女性的角度而言她对埃尔温很有些好感,对这种完全可以避免的冲突,她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来缓和一下当下紧张的气氛。
“您有什么需要么利威尔先生?”女性的声音往往总是能在剑拔弩张的场合下作为调和紧绷情绪的药剂,伯爵小姐拿手帕在额角轻轻点了点,笑着说,“同时点了这么多灯的确是有些热呢——连我都觉得有些胸闷烦躁了,露西,你去把窗开一下,把那边角落里的灯灭了吧,哦,对了。”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还特意吩咐仆人准备了特质的甜品,多洛塔,告诉主厨趁甜品现在还冰着赶快端上来给利威尔先生降降温吧。”
这种明显在帮他们解围的说辞让埃尔温脸上紧张的神色稍微舒缓了一些。
以他对利威尔的了解,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那人并不会直白地表达自己对上层的不满,但毕竟公爵之前的言论已经无意中触碰到了作为士兵长的利威尔的底线。即便总是臭着一张脸,对待属下使用暴力教导之类的事件频繁发生,但追根究底他还是一个看重每一个士兵的好长官。
所以就算这个时候冲上去揪着公爵的领子朝他脸上揍两拳也完全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虽然在合理范围之内,但这种事一旦发生,恐怕就不是上个法庭就能解决的了。
贵族这种古老又完全不合理的东西,在整个人类都濒临灭绝的如今,可以说完全是个多余的存在。
他们就仿若是餐桌花瓶里的玫瑰花,美丽高贵,却没有一点用处可言;他们用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为他们提供食物与丝绸、将他们供养在内地的城堡中的“贱民”,毫无感恩与怜悯之心;他们戴着精致头饰的脑袋里全是浆糊。
但可悲的是,就连萨克雷统帅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存在。
那些在人类还是整个世界的主宰的年代就开始绵延的高贵的血脉,已经无法给如今生活在牢笼中的人们哪怕一颗可以用来果腹的白薯,亦或是一寸自由的土地的恩赐,他们依然必须是犹如神明般的存在;尽管那些外表高贵的家伙,灵魂上早就已经生满了白色的蛆。
埃尔温的手臂绕过利威尔的后背,宽厚的手掌落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他转向公爵和伯爵小姐,微微欠身,“非常感谢伯爵小姐的体恤,他大概有些累了。”
伯爵小姐的笑脸像是一朵肆意绽放的百合,“不用客气。”
她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睛中柔和的视线投向利威尔,同样对他点点头。
利威尔的眼睛总是没精打采地半睁着。
他的目光仅在伯爵小姐的脸上一扫而过,那位淑女便陡然一惊险些碰翻了面前的红酒杯。
那是比猎豹更加锐利并且带有攻击性的眼睛。
但他明显对这场对手没有丝毫攻击力的斗争不再感兴趣了。他学着埃尔温的样子欠欠身,说,“天气确实有些热呢,我能脱一下外套吗。”还是一样没有一点波澜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单纯的通知而并非询问,幸好公爵和伯爵小姐都不在意。
在得到了“请便”的答复后,他他脱了裁剪合体的西装外套递给仆人,同时顺手摘了领巾卷起衬衫的袖子。
再次坐回到座位上,在埃尔温表示不理解的询问目光中不发一语地吃起了甜点——不满贵族的作风是事实,但是他们的甜点太好吃了是不争的事实,而他实在喜欢甜食。
主座上的公爵阁下本以为这次不愉快的冲突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而生而高贵的自己无需与下等人斤斤计较否则太有失身份,于是他主动递去一个友善的眼神,但是——在无意中,他发现了利威尔手臂上一条深褐色的伤疤,一直绵延进衣袖里,像是一条狰狞的蜈蚣攀爬在他的皮肤上。
公爵的脸色明显一变。
当然他还没有天真到直接表露自己的怀疑的程度,仅仅是挑眉往利威尔身上投以一个好奇的眼神,如下午茶时间和朋友讨论天气一样自然地说:“之前早就有耳闻利威尔先生的战绩,似乎在您的从军生涯中从来没有过败绩?”
利威尔不可置否地耸耸肩,手上搅拌甜品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奈希尔公爵对他的反应很感兴趣地侧身换了一个坐姿,正面朝着利威尔,继续单方面地喋喋不休:“恕我直言,我刚才无意中看到了您手臂上的……伤痕。难道那个是在和巨人的战斗中留下的……”在这里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明显在权衡着用词,“勋章?”
对“勋章”这种诡异的说法,利威尔觉得好笑,嘴角以极其微小的弧度上扬了一下,“并不是那么回事。”
公爵了然地点点头,但眼神中无不透露着希望对方继续的意思。
这种谈话的内容往往是在贵族中十分流行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一生都不曾踏出过内地的围墙,他们甚至连居住在外围的同类都不曾见过到一个,就更别说巨人了——那种以人类为食的生物被画师化成抽象画刊登在报纸上,他们看到了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啊,不过如此而已。
所以无论多么惊险而残酷的精力,听在他们耳里,只是一个刺激的故事,究其根本和童话书里的冒险故事没有什么两样。
而埃尔温却立刻脸色一暗。
他连忙试图阻止场面再次回到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慌张地转移话题:“坎迪斯小姐,据我所知这份甜品中用的香料应该是……”
“嘛,其实只是一次意外事故而已。”
打断埃尔温拙劣的掩饰的利威尔冷静的声音。
他盘子里的甜品已经吃完了,被扔回盘子中的银勺子和瓷器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仿佛战争开始前的警钟。
他往后靠着椅背坐直身体,手搁在翘起的大腿上,整个人冷静而淡漠,连表情都不曾变过。
在奈希尔公爵进一步要求他分享当时的经历时,他冷淡的语气好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当时是我以新兵的身份第一次参加壁外调查,我记得大概只是一次小规模为期一周的调查,那次出墙也只是为了收集某种作物的种子——某位大人似乎需要那种香料烹饪大餐来招待自己尊贵的客人。”
“出动的一个小队,十五名士兵,第一天便遭到了奇行种巨人的袭击。全军覆没,只有两个人生还。”
“当然,之前也说过了,我身上的这条伤痕——”他配合地撸起袖子露出那条伤疤的全貌,足有半米长,沿着他的手臂内侧一直延伸到手肘上,触目惊心,“并不是因为巨人的攻击。而是因为立体机动装置出了问题,我从十几米高的树上跌下来摔断了骨头。”
“然后断掉的骨头刺出来……能亲眼看到自己的骨头长什么样还真是一次难得的精力呢,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有趣。”
“不过有一点让人心烦的就是,当时因为受伤了没有办法动弹,为了不被巨人吃掉所以不得不被迫躲在死去队友的尸体下面。巨人的胃袋在被撑满了之后,之前吃掉的东西都会吐出来,所以那家伙的尸体上除了已经变成紫色黏稠状的血以外还裹着一层……液体。”
“如果要说的话,大概像是死掉一周后的动物尸体和垃圾场食物残渣的混合物的味道。”
伯爵小姐瞪大眼睛。她水蓝色的瞳孔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站在两半握着羽毛扇给她扇风的侍女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公爵桌子下的双腿开始微微打颤。
利威尔扫了他一眼,继续道:“而且不得不说,那家伙的死相也真是够难看的。可惜他本来是个在女性中很受欢迎的人呢。”然后他抬头看着埃尔温:“哦,对了。当时的那个小队的队长应该就是你吧,埃尔温团长。怎么样,就算是身经百战的你也不得不承认,那的确不是一次太愉快的经历。”
埃尔温没有回答。
但他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奈希尔公爵的表情像是定格了似的。
利威尔忽然抬手解开了两颗衬衫纽扣,拽着前襟往两边一扯,“这个伤痕才是巨人造成的。那次我被它咬碎了锁骨,本来以为自己绝对死定了,结果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家伙戳瞎了巨人的眼睛把我从它嘴里拽出来——只可惜那家伙后来也被巨人吃掉了,被从中间咬成两截然后吞了下去,我到现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总而言之,虽然也有些不愉快的经历,但墙壁之外的探险还是刺激又有趣的,并且如您所说,确实可以证明一个人的胆量。所以——祝您也能和我一样,通过这次出墙,能获得一些永生难忘的回忆。”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勾起嘴角,“或者说,您临时改变了注意,觉得去开拓地打狐狸和兔子也是一种不错的娱乐?”
35[进击]海潮13
萨莎和阿生正在某个隐蔽的角落拿小刀削火腿,你一片我一片的时候,104期中某个不争气的家伙因为听到了上面传达下来“要挑选五名新兵作为奈希尔朗海姆公爵阁下出墙狩猎的护卫”这一消息而吓得尿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