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卫新道:“上次看望章局,没见到李小姐。”
李小姐收拾完糖罐,道:“上周才调来章局办公室,不怪叶先生认不得我。”
叶卫新喝了口李小姐方才泡的茶,道:“这茶泡得酽,对我胃口。章局同我一起读书的时候也喜欢喝。”
李小姐道:“章局昨天特地叮嘱我,今天来的是拜把子兄弟,对您要慎重再慎重,怠慢您就是怠慢章局他自己。”
叶卫新道:“章局这倒见外了,最近神龙不见首尾,也不知忙什么,倒是忘了还有我这个拜把子兄弟。”
李小姐道:“这事说机密也不算机密,没章局指示,我却是不敢说的。”
叶卫新笑道:“上个礼拜去新疆,得了一块好玉,做手镯配李小姐的耳环刚好。”
李小姐捂嘴笑道:“哎呀,叶先生真叫我为难了。”
叶卫新道:“算了,第一次见面就为难李小姐,是我不该。”
李小姐倾身捏了捏叶燃的小脸,笑道:“我是喜欢给别人行方便的。叶先生又是章局的好兄弟,这个方便更应该行的。”
李小姐道:“郭县长被自己老婆举报,上头今天派人来调查。这县城呀快变天啦。”
叶卫新是知道县长郭勇的。他出身不好,父亲被打成地主,隔三差五挨□□,挂着个牌子游街。郭父也算是个小少爷,如今猪狗不如,哪受得了这等屈辱。他本来就有胃病,加上心情又不好,吃什么吐什么。郭父后来胃被切掉三分之二,还得挨□□。有一回□□,说他解放前帮伪政府搬过枪,郭父拒不承认,被吊在房梁上抽打,反复吊起放下,惨叫声从撕心裂肺渐渐到几不可闻。直到鸡鸣,□□大会方才散场。隔了一天的清晨,郭家人发现郭父吊死在自家后院的屋檐下。
郭勇口才好,善于察言观色,为人处事十分圆滑。譬如某次主动给领导添茶倒水,领导奇道:“小伙子眼力不错,这不透明的保温杯,你是怎么知道我需要添水的。”郭勇道:“您刚才端杯子喝水,杯子比开始倾斜得厉害,我就想着您杯子里的水一定不多了。”领导觉得此人心细,稍加提携,日后必然大有可为,于是原本只是小科员的郭勇很快得到提拔,仕途渐渐步入正轨。
这郭勇,年纪轻轻仕途却形势大好,自己不免有些飘飘然。他原是有妻子的——郭父死后,郭家日子过得愈发惨淡,到了婚配年纪,因为成分不好,郭勇谈对象成了老大难,只得讨了杨湾村一名新丧的寡妇做老婆。这寡妇死去的丈夫是村里有名的混混,时常喝高了参与群架,也曾被人误伤,最多脑袋缝上几针。这天却不走运丢了小命。寡妇与丈夫感情不深,并不伤心,欢欢喜喜嫁给郭勇。
哪知结婚没几个月,郭勇被办公室的小秘书迷得神魂颠倒,时常夜不归宿,竟是跟小秘书做了一对野鸳鸯。这事原本轮不上寡妇知道的,便是知道了,她也奈何不了郭勇。差错就出在这小秘书身上,她使了一招仙人跳,向上头举报郭勇性骚扰,将了郭勇一军。这事自然而然叫寡妇给知道了,她气得亲自给小秘书作证,说郭勇不老实,作风有问题,不是个为民服务的料,叫郭勇坐实了职场性骚扰的罪名。那个年头被贴了作风问题的标签,这便是断了一辈子升官的念想了。
郭勇丢了官帽子,这风光的人生便划了终止符。从前逢年过节,送礼的能从家门口排到镇上,如今失了势,门可罗雀,冷清极了,不时还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个中心酸只有郭勇夫妇知晓了。郭勇成日里闷头买醉,气自家婆娘不晓得审时度势,几句话葬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那寡妇之前正在气头上,如今气消了,冷静下来,发觉没了丈夫的官帽子,不但少了送礼的拍马屁的,自个出去办事也碰了不少壁,时日长久,她心里更是懊悔得不行,只一张嘴还强撑着罢。此是后话。
郭勇被换,叶卫新是欢迎的,这位前县长是有些酸儒的心理,颇有些瞧不起叶卫新这些农民的后代,胆子也不够大,改革的手脚甩不开来,实在不是能带领吴圩发家致富的人选。
叶卫新联手章强,巴结上了新来的县长,在镇上以低价拿了地皮,贷款办了五金厂,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倒也过得丰衣足食,此间过程就不赘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一更~有没有朋友看呀,冒个泡呗~
第4章 第三章
北风尽,春燕归,田埂上开出不知名的花骨朵儿,暖风拂过淙淙流经叶家村的长河,河边的柳树抽出今年第一条枝芽。
这日天色却并不好,雨丝密密绵绵,雾蒙蒙的。叶卫新为了拿单子去了宝鸡出差,家里只杜洁瑛和叶燃母子二人,隔夜的米饭兑上水,往灶台上一烧,撒几片青菜叶,就是早饭了。杜洁瑛从碗橱里拿出自家腌制的白萝卜干,用筷子捡了些到碗里,拌了些麻油,权当下饭菜。萝卜干装在玻璃罐子里,切成中等粗的条状,上头撒了芝麻五香粉。
叶燃捏着汤匙,埋头小口小口嚼米粒。他其实吃不惯这稀饭,会闷酸水,但杜洁瑛也没时间另做早饭,他便跟着一起吃了。
“等会我去塘边捶衣服,你一个人在家,小心煤气灶。外头有人敲门也不要理的,我自己带了钥匙。”杜洁瑛喝了稀饭,边擦嘴边吩咐。
叶燃点点头,杜洁瑛爱怜地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叶燃记忆里的父亲,不善言辞,逢人皆是乐呵呵,像个仁心的弥勒佛。邻里四舍,若是缺了哪样物件,或是需搭把手的,找叶老三支会一声,就成了。父亲是最善心的。
而母亲——母亲是美丽的。
某日傍晚吃过饭,他因口渴摸到厨房,无意窥见母亲洗碗的背影。
九十年代正是金庸武侠剧春秋鼎盛时期,叶家村的人家吃过晚饭,无事便聚在十九寸老式电视机前,磕着瓜子儿,笑看古灵精怪的俏黄蓉,如何寻那憨憨的靖哥哥开心。叶燃年纪小,只知儿女情仇,分清好人坏蛋罢了。
那晚,他躲在门后呆望母亲背影,只觉胜似杨过那白衣胜雪衣袂翩迁的姑姑。可是,年幼的叶燃却隐约伤心害怕,仿佛那美丽背影,因这苍凉静谧的黄昏,亦染上一层薄薄忧伤。
偌大的堂屋空荡荡的,两边的白墙前阵子才刷过,原来开裂的痕迹、鞋印都被粉刷一新。墙上贴着时兴剧集的剧情画报,是黄日华、翁美玲主演的《射雕英雄传》。
用麻绳吊着的白炽灯悬在房梁上,老化得有些厉害,灯光昏沉沉的,叶燃揉揉眼睛,拽了拽长凳,脑袋凑近课本,一丝不苟往田字格上抄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他撑起胳膊肘,托住下把,撅着小嘴,用鼻唇沟夹住铅笔头,暗自念诵:“花落知多少”。
村里的地有农户种了一片梨树。梨子个头大,汁水充盈,咬一口甜丝丝的,大家都爱吃梨,却又不爱种梨树,因为寓意不好。分离分离,农家最忌讳这个了。去年这会儿,有一个黄昏,下了学,他跟小翔子他们跑去梨树林玩捉迷藏。前夜刚下了一场雨,满地粉白残花。孩童在林间奔跑跳跃,童音漫漫,相互拉扯,间或动摇树干,枝桠抖动,又稀稀落落撒下一些花瓣,薄暮残阳,翠色和烟老。
木质大门一阵声响,锁链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叶燃放下笔,走近大门,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周泗。
他下了锁,开了门,放周泗进家来。
“找我有什么事呀。”叶燃从西边的主卧拿了AD钙奶给周泗,又抓了一把金丝猴奶糖。
周泗摆了摆手,道:“上周的班费,宋翔还没交呢,这都快一个礼拜了。你和他走得近,和他说说呗。”
叶燃有些迟疑,似要说什么,转而抓了抓后脑勺,笑道:“后天吧,后天就可以了。小翔子他忘性大。”
周泗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道:“记得交就好。”他环视四周,瞧见堂屋角落里的水缸,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那尊水缸是堂屋最显眼的物件,叶燃父亲没娶亲时就在自家大屋用着,杜洁瑛嫁进来,叶家就把这水缸并几床棉被作了彩礼。水缸已是有些年头了,因而粗质陶瓷的外壁着实有些斑驳。
见周泗拒绝了自己的AD钙奶和奶糖,叶燃也不知该如何款待这位城里来的同学了,只得招呼周泗坐到长凳上。
长凳隐约泛着油光,周泗小心翼翼地坐了一个边,两只手抱在胸前,努力避免挨到四方桌。桌上摊着叶燃的作业本,他想起叶燃数学很好,便问他:“董老师布置的最后一题你会写么?”
叶燃刚想说会写,想了想,到嘴边的“会呀”给吞了回去,道:“不会,那题感觉超纲了。”
周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得意道:“不就是组个二元一次方程么,这么简单你都不会,笨死了。”
叶燃道:“这么难的题都能写出来,你的数学真好。”
周泗拈起金丝猴奶糖,剥了一颗扔到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那你要我教你么。”
叶燃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后天才交呢,我还能再想想。就算不会写,空着交上去,董老师也不会训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