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周旻旻伸出手,指甲平整,骨节分明。周旻旻静静看着他,学长身上有一种沉淀下来的东西,引领人随他去。
学长带他去的地方居然是学校的家属院。
好些大学都过了百年校庆,但像他们学校这样过了百年硬是没挪过窝的不多。家属院也都是旧院,好在一直有人住,人气足。这个季节,院里玉兰还热热闹闹开了几树。夏柯熟门熟路,路上绕去买了水果,跟他说:“刘老师出院了,在家养着,师母也在。”
周旻旻才知道是去刘教授家。
刘教授人出了院,课还被停着,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进一步处置,这就是为什么周旻旻他们搞联名声援。这次上门刘教授不在,说是出门买菜。师母长得很斯文,现在也是个时髦阿姨,一头头发染黑,本该很是精神,这几天却面有忧色,见他们上门,招呼道:“夏柯和这位小同学来看老师呀。还带什么水果,这么客气的啦。”
本来就熟,师母请他们坐到沙发上,拿零食出来吃。提到老师的事,师母就有些怨:“他老是这个样子。遇到事也不晓得补救,宁愿每天浪费辰光去菜场买菜,也不补救。”
夏柯就说,老师教过的学生多,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回来也是想请师母想想,以前的学生有没有师母印象比较深的?
刘教授教授做得早,能进他们学校如今难,早年更难。学生里出人头地的自然多。
师母知道他什么意思,要找说得上话还念旧,逢年过节有来往的。她回想就说:“你等一歇,我去取名片出来。”
还没取出来,刘教授就回家了,手上拎着几个袋子,进门还在说:“今朝鸡毛菜蛮便宜。”等也和夏柯周旻旻寒暄一句,师母在房里叫他来帮看看。老教授看见妻子戴着老花镜在读一沓名片,也怨起来:“你不要搞这个!我从来不搞这些的。”
师母取下眼镜就生气:“你还怕坍台呀!”
夫妻一对话,师母气头上就变了方言,刘教授也变成方言。夏柯和周旻旻对视一眼,想笑又要严肃正经装没听懂。
其实连蒙带猜大概懂,吃吃就是欺负,师母在说老师是个老实头,总被人欺负,还不愿借混出名堂的学生的面子,受人欺负没课上了只晓得回家蹲在灶片间里。教授说不过她,闷头站起来就要走。师母又用方言讲了句:“你做什么?”
教授闷闷地说:“吃吃来吃吃去,去灶片间做碗甜汤给你吃。”
教授进厨房,师母拿名片出来,吓到了夏柯和小朋友有点不好意思,口气和缓地聊了聊。又问他们是不是有话和老师说,要叫老师出来。
夏柯笑着说不用,就几句话,不多打扰老师和师母。
进去厨房,教授坐在小马扎上剥百合,见到他们,就瞄了瞄外面,压低声音说:“你们师母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年轻的时候也是文文静静的。”说到这里不由自主露出回忆的笑容,自己性格太温吞,这么多年来辛苦她维护自己,又小小声叹气:“是我拖累她。”
老师毕竟是经历过很多事的人,虽然不知道周旻旻做了什么,但是经历过上个年代,就总有种敏感度。尤其是在学生自发发起什么活动这码事上,再谨小慎微都不为过。每年某几天,无人机可都还在他们学校上空转着。
教授转过头从夏柯望到周旻旻,目光留在周旻旻脸上。他的目光很温和,周旻旻的表情认真而无畏,有种在年轻人身上最常见的干净澄澈。教授看着他,便想起很多人,深呼吸,说:“你们还年轻,别为老师做不值得的事。”
第44章
周旻旻反射性看夏柯,厨房的玻璃窗透入阳光,明媚温和,照着学长的侧面。
不值得。夏柯任他望着自己,就是这样想的。也许你并不知道你的热血有多可贵,但这样的热血,不该流在不值得的事上。
走出教授家,两人无话,夏柯说:“现在不谈,再给我几个小时。”
周旻旻点头。
学长带他吃饭,虽然只是吃食堂。
小朋友瘦了,夏柯看他骨头越来越明显的肩膀,算算自己还剩下的生活费,给他点了个加量加菜盖浇饭。
周旻旻问:“学长,你不吃?”
夏柯朝他眨眼:“你替我多吃点。”
周旻旻心里一暖,鼻子发酸,一勺一勺认真地吃。
过程中夏柯打了个电话,把那张师母找出来的名片告诉商汤。
商公子在医院吊水,听夏柯说完就说:“我来想办法。”
刘教授不愿找以往的学生求助,所以这事得他们来做。要找名片上这位,商汤倒是可以麻烦父母的朋友,但那样耗的时间太长。最简单快捷的方法是找叶澜,名片上这位应该是她熟悉的长辈。
找没谈成恋爱的熟人帮忙会不会尴尬?有爱恨纠缠才尴尬。他和叶澜之所以会走到一起,就是因为双方都是讲究经济实惠的人,你来我往,双方都坦荡。最后不合则分,他不觉得有尴尬之处。
等到这瓶药吊完,她的下班时间,商汤拨出电话,将这件事简要讲述。
叶小姐坐在车上听得仔细,一两分钟后,说:“你放心,明天我刚好要去见李叔叔一趟,我会找个机会对他提这件事。”
商汤说:“多谢。”
电话那边轻轻一笑,叶澜说:“举手之劳罢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恋爱不成,仁义也在。”
夏柯这边挂断电话,等周旻旻吃完饭,和商汤会和。
见到商汤就不着痕迹抓他的右手,吊水久了整只手冰凉,夏柯给他捂手,又翻过去看手背血管上的新针眼,玩笑说:“幸好今天最后一天,你这血管都打成筛子了。”不敢用力,像对薄薄一层冰,稍碰一碰就碎了,只用温热的指腹贴着。
相爱的人自己有个世界,他们没抵制世界外的谁,但别人就是进不去他们的世界。
那动作不过短短一刹那,周旻旻眼神黯下来。
就在此时,商汤看向周旻旻。
目光对接,两双眼交换了对夏柯在做什么的疑问。商汤先开口问夏柯:“去哪?”
夏柯转身一笑:“别急啊。”带他们往三栋相连的男生宿舍楼走。
他老人家晃晃悠悠走到309敲门,门一开,竟然是三百六十五天板着小脸的李颖同学,薛师姐那冷面小嫩草。嫩草朝他们身后一看,谨慎迅速地让他们进来,堪比地下党接头:“都准备好了。”
周旻旻讶然,商汤皱眉,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夏柯就说:“我也准备好了。”摸出两套扑克:“来来来四个人刚好打牌。”
这四个人就蹲在宿舍里打牌,夏柯一边打一边研究层高和地形:“今晚九点安全卫生检查,据说校领导亲自来。”
周旻旻和商汤心思不在牌上,不输不赢,夏柯倒是赢了几把。九点一到,他把牌一扔,勾李颖小同志肩膀:“你那热水瓶是不是快报废了,折给我怎么样?”
小同志一想,划算,当即一言为定。
当晚九点零七,楼下喇叭喊:“安全卫生检查——”
“砰”地一声,夏柯顺手把赢来的热水瓶抡下楼。玻璃胆炸得分外清脆。
他抡完赶紧扯嗓子装南方人:“四谁!拉个坏蛋乱丢东西,差点砸到我们院党委X副书记!”
一位东北兄弟被他贼喊抓贼蒙了,义愤填膺:“砸的就是那王八羔子!”砰砰砰砰,这回听着像几瓶饮料下去。
哪怕没有刘教授的事,他们学校也多得是学生对这位不满。
这晚在安全卫生检查前就关灯关了一大片,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谁作案。
各种莫名其妙的男生宿舍垃圾哗啦啦往下砸,一边砸一边有人指名道姓的骂:“XXX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刚开始喇叭里还传出愤怒的训话,后来被淹没在空中掷物坠地和学生爆发的叫骂里。
他们四个人蹲在阳台墙下,商汤说:“你不怕他叫保安上来一间间宿舍查?”
夏柯说:“被校领导看见学生对他的态度是这样,他要还敢叫保安上来查,我敬他是条汉子。”
另一栋宿舍楼有人起头:“起来——”所有人都熟悉的调子。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叫骂的声音渐渐消失,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声嘶力竭地加入吼歌的行列。
年轻人粪土诸侯,气壮山河。四面八方的声音汇聚成一个接一个的巨浪。
激昂的大杂烩版国歌在宿舍之间回荡。
李颖小同学忽然拎起一个保温壶,脸色一变,想了想把这个保温壶也摔下楼。
又是一声脆响。夏柯隔着周旻旻问他:“干嘛?”
李颖小同学板着棺材脸:“我刚发现,这个才是我的壶。会长你一开始扔错了!”
周旻旻也不由笑起来。
却只笑了一下。视线都没有和另外三个人交汇。
周旻旻是夏柯的师弟,也是商汤的师弟,又都是学生会的人。商汤对广大师弟还是有那么点关切照顾的,哪怕和周旻旻不是特别熟。
商汤看向周旻旻,又看夏柯,夏柯朝他一笑,按上周旻旻肩膀,说:“永远不要孤身作战,想办法让你的敌人陷进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