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闻言,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心中暗暗叫苦。想起前身的处世手段,多半会轻轻的自打自嘴巴子,做低伏小,或者几句奉承人的话慰贴下来,让贾珍眉开眼笑,可偏偏现如今的他却没这个习惯。——虽然人在屋檐下,时不时提醒自己诸事要低头忍耐,但读书人的清高自傲又让他有许多话说不出来,许多手段做不出来。
贾珍又道:“你课业繁忙,我自然知道,并不怪你。只是先前我吩咐你好好教导蔷哥儿,引导他走上正途,你这一向可办的尽心吧?”
贾芸终于知道了贾珍先前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他比贾蔷还小,怎么能引导这个小魔王走正路,何况贾珍对贾蔷的关心,也有些过界了罢。
正迟疑着如何开口,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呢。先生常说芸儿弟弟是个正经的读书种子,我平素里冷眼旁观来,竟是比嫡亲的孙儿,都得先生悉心教导呢。说起来,前些日子先生布置的课业,我倒有几句弄不明白的,现在既然芸弟弟来了,不如让他解上一解?”贾芸慢慢抬起头来,见一个顾盼飞扬的少年缓缓走来,真是贾蔷。
贾珍也深深看了贾蔷一眼,冷笑道:“蔷儿,你又弄鬼!你当你珍叔什么事没经过?现下腊月时节,都忙着过年,先生也是如此,家学里几时会布置甚么课业了?”
贾蔷只笑嘻嘻不说话,眼瞅着贾珍。
贾珍想了一想,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有这份子心意,我又怎会阻了你?芸哥儿想必是来领年货的,倒不好叫五嫂子在家牵肠挂肚。我便安排个小厮先送到你家去,交待一声。晚饭便在这里吃了。你和蔷儿年纪相当,自是脾气相合的,先就在这里到处耍耍,从此还要同气连枝,彼此扶持的才是好兄弟。今后有什么事情,也只管来告诉我。”
一席话说得贾芸默默无言,只有点头的份儿。
贾蔷倒是泰然自若,携了贾芸的手往前走,径直拉他到了花园子里。
贾芸正惊疑不定间,贾蔷见四顾无人,狠狠将贾芸的手摔到一旁,取出随身帕子拭过了手,方绷着脸说:“别以为我今天是好心帮你!你需明白,是我不和你好,并不是你不和我好!珍伯总想将我们凑成一块,我不过是给他面子,在他面前逢场作戏罢了!”
贾芸点点头道:“我自然明白。”
贾蔷听了倒生气起来:“你自然明白?你明白什么?你——”正待说些什么,突然间,花丛那边一阵说话声传来,贾蔷随即脸色大变,来不及说什么,便扯住贾芸的衣裳,两个人一齐躲在假山那边。
两人侧耳倾听,只听得那边说话声越来越近。
先是一个女子气愤的声音:“他算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长成那般丑样,居然也敢往我跟前凑!打量谁不知道他的龌龊心思!待我禀过老爷,要他好看!”
紧接着便是男子的声音传来:“我的姑奶奶,我的好祖宗,父亲正在祠堂那边呢,不知有多少族亲在场。你这么前面一闹腾,你我的脸面皆不顾了!再者,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平日里那般形容,被他看见,一时迷了心窍也是有的!”
那女子怒道:“似你这般说,倒是我的不对了?先前我们不是早说过了,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你自和你的宝贝族弟鬼混去,我又什么时候说过你?”
贾芸听到“宝贝族弟”四个字,眼睛似笑非笑的对着贾蔷打量一番,贾蔷也禁不住脸颊一红,却犹自大大咧咧的,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贾芸思及说话人的语气,知道这十有□,就是贾蓉和秦可卿了。谁想到他们说这么机密的话,居然也这么不顾场合的,不由得又是一叹。
贾蓉说道::“那李文轩是个死读书的蠢笨人,平日里几时见过娘子你这样的丽色,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娘子身份贵重,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使人打他一顿出出气也就是了,何必告诉父亲,革他的功名,取他的性命?想那焦大辛苦一辈子,是个可怜人,统共就这么一个外孙儿可依靠,娘子一向是菩萨心肠的慈善人,何不给他个活路?”
秦可卿冷笑道:“我竟不知,原来我任由他调戏,便是慈善人了?亏你也坐得住,能说出这种话来!你大少爷向来在府里纵横惯了的人,什么时候在意过些许下人的脸面了!”
贾蓉叹道:“你有所不知,爷爷在府中时,这个焦大都是另眼相看的,凭的便是他和太爷们出兵打仗的功劳情分,倒不好十分逼迫他。那李文轩自然该死,只是需由着我慢慢的想几日,找一个妥当的法子才好。”
秦可卿道:“我还是告诉老爷的好。谁知那李文轩是不是你的相好?怕是一时舍不得,白白哄骗我罢了!”
贾蓉顿足道:“娘子说哪里话来!我交接的人中,哪个不是聪明乖觉的,几时有这种蠢笨如牛的货色!不过是父亲见他进了学,想来是有几分造化的,要我拉拢收服他罢了,我才带他进府来,谁承望这厮蠢笨到这种地步!”
秦可卿嘲讽一般的笑道:“正是呢。因你交接的人中,都是些聪明乖觉的,平时消息严密的紧,是以连蔷儿这般伶俐的孩子,也认定你独独宠他一个,却不知你只是贪图他年少美色罢了。”
贾蓉脸上有些红,低声说道:“好姐姐,好娘子,你千万莫说了。蔷儿我自然待他是真心实意的,但要我只有他一个,断无可能。他从小是被父亲宠坏了的,轻易说教不得。若是他懂事,也就罢了,若是不懂事,年后让父亲将他迁出府里,也便算了,并不值什么。”
两夫妻说说笑笑,竟是渐渐走远了。
贾芸回头看贾蔷,见他平日里灿如朝花的脸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我先走了。”
贾蔷好半天没有反应,贾芸便转身欲走,突然又听得他恶狠狠的说:“站住。”贾芸无奈,只得扭头回来。
“你敢说出去,我弄死你。”贾蔷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说道。而贾芸彷佛看到了一只受了伤的小野猫在张牙舞爪。他未作犹豫,直接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秦可卿的,可是没办法啊,她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5月22日修改。
☆、密谋
到了除夕那天,诸事齐备。先是贾母等有诰命在身者都按照品级穿了朝服,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后归来,便径直向宗祠奔来。
原来贾家惯例,除夕正乃辞旧迎新之时,是必然要祭过宗祠的。连贾敬这等一心向道的人,都巴巴从城外道观中赶回,主持祭祀大礼。
贾氏宗祠位于宁府西边的另一个园子,贾芸自降临以来,还是第一次入内,不免各处细细留意观看,一边慢慢翻出本尊从前祭祀的记忆来。
只见宗祠黑油栅栏中,是五间房子的大门,当中高悬一匾,上书“贾氏宗祠”四个字。进得院中,中间一条长长的白石甬路,两边种着许多松柏,苍青翠绿,尽显庄严肃穆之气。
众人先在五间的正殿前排班立定,由宁国府最长者贾敬主祭,荣国府长男贾赦陪祭,族长贾珍献爵,贾琏献帛,宝玉捧香,端的是气象森严。贾芸本是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的,见得族人如此郑重,少不得恭谨起来。不知熬过了多少辰光,礼毕乐止,众人又随贾母到了正堂上。
贾芸努力搜索从前的记忆,和草字辈的一干人等从内仪门挨次站列,一直排到正堂廊下。众家人小厮则在仪门之外传菜,每道菜传到仪门,草字辈的贾家人便接了下来,逐一传至正堂。自有贾敬亲捧了菜,传给长房长孙贾蓉,再由贾蓉传给他媳妇秦可卿,又传于凤姐、尤氏等人,再传给王夫人,王夫人传给贾母史太君,贾母捧放于供桌之上。其中繁琐礼节,难以胜数。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见长房长孙贾蓉由正堂退出,归于草字辈阶位之首,贾芸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些菜饭汤点酒茶总算是传完了。于是众人一起跪下,行礼,满庭寂然,只听得金铃玉佩摇曳之声、衣饰摩擦之声。
好容易将这礼数熬完,贾敬、贾赦等慌忙退出,据说是去荣国府等着专程和贾母行礼去了,似贾芸这等又远了几层的族亲便互相寒暄几句,随即等候散去。
正埋头想心事间,只见一人突然拉住他道:“这不是后廊上住的五婶子的儿子芸儿?居然这么大了?”
贾芸定睛看时,只见这人二十岁模样,长挑身材,衣饰华丽,面如敷粉,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勾人,愣一愣神,立即想起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风流公子贾琏,凤姐的老公。只是心中疑惑,自自己降临以来,处处小心,不想招惹太多因果,并没有奉承过这位,怎地突然被他想起来了?
心中疑惑,手头上礼数却是丝毫含糊不得的,忙打躬给贾琏请安,口中说道:“请琏二叔安。回琏二叔,如今我们却是搬到落花胡同那里住了。”
贾琏笑着打量了贾芸一回,眼中有万千心思闪过,口中却不说出来,只是笑着推他:“太太一直念叨着你呢。说是明日进宫贺娘娘芳辰,只怕问起你来,先要我带你过府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