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君子之泽,数世而竭,到了贾芸上学的时候,义学中的气象较创立之日大有不同。学中虽广有青年子弟,却各自肚肠,无心读书。有的只是为斗鸡走狗虚掩耳目,有的更是动了龙阳胡说之兴,假来上学读书,却只图结交契弟。
贾芸入学这年,正是红楼七年的春天,家塾里也正是青黄不接的当口:资优生贾珠已逝,宝玉和秦钟尚未结交,搅乱一池春水的薛蟠薛大爷只怕还在金陵城中乱搞,学中虽然青少年众多,然而在红楼里真正有名号的不过大猫小猫三两只,无非是贾瑞、贾芹、贾蔷一干人等。
“哟,这不是芸二爷吗?怎地来学里还穿成这般模样?我还当是哪个叫花子进来讨饭了的!”贾芸刚在学里寻了个僻静角落坐下,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似笑非笑的说。贾芸抬头,见正是贾蔷,不由得暗地里皱了皱眉头。
贾芸素来是知道贾蔷的。原著中说“他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扶”(注1),把他平素的行止看来,竟是十二分无法无天的人物,比得那位薛霸王薛蟠,虽然少了几分横冲直撞,却多了几分心机。那日贾珍说要他和贾蔷“多亲近亲近”,贾芸虽然明面上应了,心中却是万分不以为然,心中只打算敷衍,但求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却不知道贾珍那日说话,心中实有深意。贾蔷和儿子贾蓉是十分亲近的堂兄弟,从小又一起长大,关系亲厚非常,一来二去贾蔷便养成了刁钻古怪的性子,贾珍在旁边看着十分不安。
因贾蔷的父母死的早,贾珍身为族长行代养之责,当中有许多顾忌,也不便说他。再加上贾蓉既然娶了亲,兄弟之间需要避些嫌疑才好,因此暗地里吩咐了贾蓉,不许他过分沾惹贾蔷。转念一想又怕外人说冷落了他,仍许贾蔷住在府里,却给他找了个新的玩伴。这个玩伴就是贾芸。想来贾芸既然当得宫中元春娘娘夸奖,必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定能引着贾蔷走向正途。
贾珍将这打算半吐半露,私下里给贾蔷说了一回。贾蔷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看自己不顺眼,找人管教自己来了!他内心是个精明的,面子上温顺的应了,把贾珍哄得十分妥贴,私下里却下定了决心,要给贾芸一点颜色看看,让他还敢管自己的闲事。
这天打探得贾芸头天入学,贾蔷便纠集了学中素来和自己相厚的一干人等,趁着夫子还未来学里,先对着贾芸寻起事来。
贾蔷带来的一帮人此时也充分发挥了应声虫的作用,贾芹等人纷纷附和道:“正是。芸二爷这身,实在太过家常随意了。”贾蔷便更加得意,站的离贾芸更近了一些。他穿着精心搭配的鲜亮衣裳,越发把只穿着家常长衫的贾芸衬得灰头土脸。
贾芸家中已经败落,当然比不得贾蔷一般华衣美服,何况他也不在乎这个。如今听见贾蔷拿衣饰穿戴的事情讽刺他,说他穿的像叫花子,只是觉得他出言不逊,眉宇之间先有了几分怒色,却转念一想,自己是正经来读书的,何必跟这种人计较。因此那怒意便烟消云散了。
贾蔷这边正等着他接招呢,却见贾芸抬头冲着自己施了一礼:“原来是蔷大爷。”然后就又不接口说话了。
突然间众生身后有声音响起:“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芸哥儿穿着素淡衣服来,自有他效仿先贤的意思,当为此间读书人的表率。蔷哥儿,你们切不可为难了他。”
众生急回头时,见是夫子贾代儒,慌得纷纷低头退避。贾芸忙上前拜见了夫子,贾蔷此时也是走不得,少不得也上前唱了一个诺。
贾代儒先对贾芸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又半带惋惜半带期许的对贾蔷说:“蔷哥儿,你竟又顽皮了。既是新同学,又是族亲,何至于此?我早说过,你聪明有余,勤奋不足,若是像你先珠大叔那般用功,我们贾家,怕不得再出几个相公举人?”
贾蔷是聪明人,十分滑溜,见贾代儒这么说,明面上乖巧的跟什么似得,贾代儒却早看透他并没有往心里去,长叹一声,也不再多说,背手走到堂前,开始授课。因问了几句贾芸课业的进度,知道他是个有基础的,十分欢喜,这番器重被贾蔷看在眼里,想捉弄贾芸的心思就又重了几分。
贾蔷回到宁府,早有小厮先通报给贾蓉。待到他回到自己房中,衣服还没换,贾蓉便跑来了,一把握住他的手。
贾蔷似笑非笑了挑了眉看贾蓉:“这般急吼吼的跑了来,也不怕别人笑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老婆归宁,几个月没回来了呢!看把你给急的!”
贾蓉立时隔着衣裳往他身上乱摸:“好人!你便是我老婆!我哪里还有别的老婆!”
贾蔷便轻轻啐了他一口:“放你娘的屁,爷们儿可是纯男人。再说爷们是女人,看老子不大耳巴子抽你!再者说,现如今在你们家供着的那位,难道是泥土木雕塑的不成?那是合府里都夸奖的,又长得花容月貌跟天仙一般,我哪里比得过人家?若是人家往上头一告状,我又成什么人了!”
贾蓉急着剖白自己:“现如今连府里的下人也知道,我和她从来都是各玩各的,父亲既不让我管束她,我也忍了,她难道还反过来管我不成?”一边和贾蔷隔着衣服摩挲起来,不多时便气息粗重,十分情动的样子。
贾蔷轻轻将他推了一推:“你自找了丫头小厮混去。你父亲那些年那般疼我,现在竟也开始疑我了。我并不敢招惹了你去。”
贾蓉愣了一愣,方咬牙说道:“真真是小狐狸精一般的人物!既已经招惹了我,哪里由着你逃了去!”一边扒他衣裳,一边抱着亲嘴儿。贾蔷微微挣扎了两下子,也便由他去了。
雨住云收之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聊笑闹。贾蔷闲闲说道:“只怕你父亲疑我甚深。前些天说要我搬出去住,幸得找了一个由头,方搁在那里,还不知道后事如何。如今又找了个什么叫芸儿的管束我,生怕我近了你身似的。”
贾蓉笑道:“你又多心了。若真的要管束你,自然是给你讨个老婆来管。那个芸儿不过是你的新同学,我又从来不去学里找你,他又知道什么?”
贾蔷冷笑道:“所以我说你不知道你父亲的意思。想是你那正头娘子告了状,说你为我冷落了她。他嘴上不好说什么,我见那个贾芸,虽然穿戴寒酸了些,却是个眉清目秀的。我见你父亲的意思,只怕是他想拿来将我们凑做堆呢!”
贾蓉想了想道:“你又哄我,那芸哥儿比你还小吧,又懂得些什么?他今年满打满算不过十三岁,只怕还没有开荤吧。”
贾蔷却很不满意他这种态度,翻了个身,凉凉的说道:“你别忘了,两年前,我跟你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呢。”
贾蓉的身子立即僵住了。好半天,他才恶狠狠的说道:“好个畜生,竟然敢惦记小爷看上的人了!你且放心,若他知趣,也就罢了,若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我定要他好看!”
贾蔷十分开心,像狐狸一样的偷笑起来。
☆、书童
贾芸背了书匣回到家里,卜氏忙迎出来说:“芸哥儿,你吴家姐夫来了。”
贾芸茫然问道:“啊?姐姐又回来了?”
卜氏摇头:“你姐夫是专门为了看你而来。”
贾芸顿时心中又好一阵子不自在,没奈何进屋问道:“姐夫怎么来了?”
吴隽道:“今日你头回上学里,我自然担心你。如今你倒跟我细说说,这学里的情形。”
贾芸接过一杯水喝了,正真个打算细说,吴隽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你也算是大家公子出身,怎的穿的如此寒酸。倒十分不像了。须知世人最是势利,那看人下菜碟儿的多了去了。且和我一同上街,与你买两身衣裳去。再有,去寻个书童,若自己背着书匣,没得被旁人耻笑了去。”
卜氏开始尚不以为然,然而吴隽态度坚决,也只好随着他了。
贾芸跟吴隽两个人便走到大街上,寻了间裁缝店试过了尺寸,两个抢着付钱。贾芸怎能让别人抢了先去,所幸警醒的早,又态度极其坚决,终于拔得头筹。
因见天色还早,吴隽便邀请贾芸到了酒楼里坐下。
吴隽叫来酒菜,又请贾芸饮酒,贾芸笑着推辞了。
吴隽也不再勉强,只是自斟自饮,一边和贾芸说着些闲话,渐渐的酒意便漫上脸来。竟拿酒盖住了脸,就要往贾芸身上靠。
贾芸忙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一面说道:“平日里常听人说,姐夫是个清冷性子。想不到竟是这般热心肠。”
吴隽便抬头望定了他:“只因我这个人,是要求个眼缘的。既然看中了你,必然会对你好。”
贾芸浑身一震,心中更是猜疑,勉强笑道:“姐夫这样说,我却不是很明白。没得误会了去。”
吴隽眯着眼笑道:“这样说可见就是明白了。”
贾芸并不敢答话,心中难受的厉害,欲要拒绝,却怕伤了和气,只是沉默着盯住桌子上的菜。
吴隽又说:“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