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一百两银子,在真正富贵人家的眼睛里,不过是一件衣裳或是几顿饭的开销,但是在小户人家看来,却是真正大有可为的。
自从元春娘娘赏的金银裸子被贾芸送到银铺里,兑换成了银子,别人尚可,唯有贾芸明面上的母舅卜世仁,常来游说,一意撺掇贾芸将那钱投了他的香料铺里入股。
贾芸又不是笨蛋,如何不知道卜世仁的心肠?情知道稍有松口,这钱落入卜世仁的腰包,定然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了,哪里肯应。因此咬紧牙关不放松,倒只管向外面打听着,看有什么生财的门路,心中渐渐有了章程。
这天,贾芸的大姐二月姐归宁,家中置办了满满一桌酒席,席间提起此事,贾芸便说想在城外买几间房子几亩地才好,吴家姐夫听了突然说道:“如今我听说城外东邻有户人家要回乡,他那里倒有几亩地不错,若是二弟有意,我明日可领了二弟前往一观。”
贾芸不由得望了他两眼。吴家姐夫吴隽,长得高高瘦瘦,白净皮面,正在朝他斯斯文文的微笑。贾芸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不是很舒服。
在众人看来,贾芸的大姐二月嫁的并不好,是城外的一户小有薄产的乡绅独子,父母俱已亡故。母亲卜氏使人相看时,只说这户人家人丁寡淡,想来那吴公子命硬的,总怕自家女儿过去有甚妨碍,因此疑惑良久。二月姐也在家中大哭大闹,
——但这些婚姻大事,单凭姑娘家的自己闹是不中用的。
卜世仁得了吴家的些许好处,便一力劝说自家姐姐卜氏,将吴家夸得是天花乱坠,又说那吴家公子如何斯文俊俏,又是读书人,将来一定举业有成。卜氏偏听偏信她弟弟的话惯了,犹犹豫豫着竟也答应了,不顾二月姐哭闹,花轿吹吹打打将她送出了城。
谁知道吴家公子虽然是个秀才出身,却待人极其冷淡。二月姐每次家来,都是躲在房中哭哭啼啼,说吴秀才极少碰她,成亲两年多也没有子息。愁的卜氏什么似得,恨不得每次女婿家来好酒好菜伺候着,好教他对二月姐多疼爱些。无奈吴隽一意冷淡,别说正头娘子二月姐,就连为陪嫁特意买的那个颇有几分姿色风情的丫头,都没能收拢住吴隽的心。
吴隽对贾家事情如此上心,这还是头一遭。连二月姐听了都是一愣。
卜氏却在一旁欢喜说道:“如此更好了。既然结了亲,就都不是外人,原应互相照顾才是。”
贾芸无法,虽然仍觉得吴隽瞧自己的眼光很不舒服,却不得不答应了一声。
吴隽却说到做到。因早知道他们要来,前两天书房便收拾出来,仍旧是二月姐出嫁前的样子,夫妻俩便住在书房。第二日,吴家派了车来接二月姐回去,吴隽却牵过马笑眯眯的对贾芸说:“二弟,今日便随我一同出城看看,如何?”
两个人飞身上马,出了城又走了十几里地,果然见前面高处小小一座宅院,都用篱笆围了起来。又打马走了几步,先望见前头院子里石桌石椅,点缀成趣,旁边种着几尾青竹,清幽僻静。进去仔细看时,见是□间高大阔朗的瓦房,都是白墙绿瓦,心中很是欢喜。
吴隽笑道:“贤弟若在此结庐读书,岂不是一件美事?”
又指给他看那十亩田地。
贾芸十分心动,然而见他这般殷勤,又感觉不自在,因问道:“如何不见卖主?总要先说个价罢。”
吴隽笑着说:“这里头有个缘故。这处宅子原是我一个极好的朋友的,原本在此结庐读书,颇为自在。因他家中有事,合家都迁往广东,因此书也读不成了,急急托了我转手,价格都是我定的。今日既是二弟看上,我少不得做个人情,二弟便是看着给几两银子也就搪塞过去了。”
贾芸低头略想了一想,知道这看着给价是最难相与的,便道:“既然是姐夫的朋友,我岂能让他吃亏?不如待我找个经纪,让他按市价来办吧。”
吴隽愣了一愣,说:“二弟这样说倒是见外了。依我说也不必找经纪了,平白被他赚了银子去。此宅加上十亩田地买来时不过四十两银子,如今你竟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先使人重新修葺了,可好?”
贾芸道:“如此我是占了大便宜了。”
吴隽笑的十分暧昧:“你既是我的好二弟,我岂能让你吃亏。”
不过几日后,吴隽就将事情办妥,亲自送了房契地契来,又问他:“那十亩地虽少,荒废了却也可惜。我便先拨了个佃户过去照顾着,你看怎样?”
贾芸左思右想,觉得他想的十分周到,实在无法推辞,便又感谢了一番。
吴隽又急着说:“二弟几时去那边小住,我们也好抵足而眠,讨论文章?”
贾芸道:“我亦有此意。只是一则姐姐和姐夫新婚燕尔,合该共论子嗣大计,不敢惊扰,二则……”
吴隽忙截住他话头,笑呵呵的说:“可见二弟平日里到底顽皮,学识上还有不足。这新婚燕尔却不是这般用的,我与你姐姐,成亲亦已两年。”
贾芸反问道:“既然成亲两年,更应为子嗣计,恕小弟直言,这才是家中头等大事罢。”
吴隽的眼神突然就有些受伤。
贾芸看了,不知怎的心中有些忐忑,小心翼翼说道:“还有便是小弟与学识上太有限,四书尚未学全,怎堪与姐夫共论文章。我有意先去家塾苦读几年,再向姐夫讨教,如何?”
吴隽见他态度强硬,唯恐逼得太急,勉强应了。
吴家姐夫走后,且不说母亲卜氏如何唠叨,长吁短叹着为二月姐祈福,贾芸挥退小丫鬟,在书房里静坐半日,方对母亲说:“我要读书。”
卜氏迟疑道:“虽说族里有个家塾,约定合族中有不能延师者,可进塾读书。可自前年你父亲病逝我们搬离后街,已久不大走动。你素来也不爱这个,怎地突然来了兴致?你舅舅说,不若再大几岁,直接求到东府里,寻个正经营生,岂不便宜?”心下却想起儿子这两年来的确转了性子,不免有些心虚。
贾芸道:“从前是年纪小不通事体。这两年来儿子得了吴家姐夫点拨,已悟出只有科举一道,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正途。前些日子儿子已经将开蒙的课业温习的差不多了,是该入家塾的时候了。”
卜氏在族人面前却有个口拙畏言的毛病,便先找她兄弟商量。卜世仁一听这话,喜的直拍大腿道:“如何不好?人家学里饭也有,茶也有,别说贾府的正经族人,便是那些亲戚,也多有依附读书的。可惜姐姐你口拙,不会奉承人,我见东街上的璜大奶奶,仗着嘴甜人勤,常得东西二府帮衬,连她家侄子,都在学里读书。若论远近亲疏,只怕他们还远了不止一层呢!这可是好事儿呢。”
卜氏发愁道:“既是好事儿,却有找谁去说哩。”
卜世仁冷笑道:“自然是芸哥儿自己去说啦,好歹是正派的子孙,前些日子又得了娘娘的缘法。难道这种事情,还要我这个外人插嘴不成。何况那东西二府里,哪里有我说话的地儿。”
家中商议停当。贾芸无奈,他也知道母亲是指望不上的,好在他熟读红楼,对东西两府的格局、人口乃至每个有名姓丫头的月钱,都是烂熟于心,此时更不迟疑,仗着贾府正经族人的关系,禀明族长贾珍,厚着脸皮说些恭恭敬敬的话,自然事无不成之理。
贾珍对贾芸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恭谨态度受用无比,口中却说着:“怨不得娘娘说你上进,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又道:“原本家学就是为族中上进子弟而设,你能有这般心思,好的很。”
却又听得贾珍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现如今蔷哥儿也在学里。他自幼跟着我过活,是娇纵惯了的,你和他年纪相仿,却又比他稳重些,你们多亲近亲近。”一番话说得贾芸身上寒毛都快要竖起来来。
贾芸熟读红楼,自然知道,所谓的蔷哥儿,就是宁国府正派玄孙贾蔷,平素跟贾珍、贾蓉怕是有些不清不楚的那位,算来时下年纪倒也跟他相当。贾芸一心想靠科举出人头地,怎甘心和贾蔷这等外相既美、内相风流的人才同流合污,只是舍不得贾代儒这等资深老儒的免费教导,少不得捏着鼻子认了,由着贾珍拉来贾蔷,好生敷衍了一番。
☆、家塾
贾芸熟读红楼,自然知道现如今家塾里的司塾乃是当今之老儒贾代儒,虽然家门不幸生了贾瑞这个混账孙儿,然而自身却实是饱学之士,一身才学连秦钟的父亲秦业都称道的。
贾芸敬贾代儒之才学,比照往年族中贫寒子弟入学的惯例,束脩礼物又稍稍加重了几分,亲到贾代儒家行拜师之礼。贾代儒虽是迂腐长者,然而见贾芸小小年纪,条理清楚,问答分明,先有了几分惜才之意,又想起坊间传闻他父亲逝后,母舅奸猾,更是平添了怜惜,因此对贾芸十分和蔼。
贾家义学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延师者,便可入中读书。因此自有族中有官爵者帮助银两,甚至连笔墨茶饭也自有人供给,当真是高瞻远瞩,想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