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很舒缓,仔细听是一首气氛悲伤的歌,不太符合贺忻的性格。
李言蹊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走到屏风右侧看着他。
贺忻修长的手指在钢琴键上点了点,闭着眼按了下去,动作时而轻时而重,但弹出来的旋律很好听。
这整一首歌给人的感觉就是无所谓风格,也不在乎技巧难度,纯粹只是想弹一首歌。
昏黄灯光照在他带着口罩的脸上,依稀能看见他直挺的鼻梁和垂着的眼睛。
跟平时的贺忻,不是同个品种的帅。
但确实很帅。
一曲弹完以后,贺忻趴在钢琴上,可能用脸滚了一圈琴键,钢琴发出奇怪的音乐声,李言蹊走到他身边把他拉下来,对方一手撑着墙,眯着眼问他,“牛逼吗?”
“非常牛逼。”李言蹊鼓鼓掌,“你弹了什么歌?”
“1943。”贺忻说,“我自己的曲子。”
李言蹊没想到他居然会自己谱曲,还谱得这么好听,笑了笑向他投去刮目相看的一眼。
“歌名是什么意思?”
贺忻转头看着他,“我晚上七点四十三分上完厕所突然闪现了一段旋律,所以叫1943。”
李言蹊笑了起来,“果然是放荡不羁的音乐大师。”
贺忻冲他指了下架子鼓,“别忘了,你欠我一首歌。”说完就将脑袋抵在墙上闭上了眼,很轻地呼了口气。
“还说没醉?”李言蹊看着他,“去那边沙发睡会儿吧。”
“没醉。”贺忻睁开眼,“我还能再给你弹一首。”
这还没醉呢,李言蹊拉住他,强行将对方带到了离他最近的沙发上,倒了杯醒酒的柠檬茶,然后收拾了下吧台,准备提早跟老板说声下班了。
老板在跟人喝酒,一看见李言蹊来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他。
“今晚的小费。”
李言蹊没明白,老板笑着说,“跟你一块儿来的男生之前问我,你干一晚上工资多少,我说两百多块吧,他就用那种“你简直比周扒皮还不如”的眼神看着我,后来又跟我讨价还价说他弹个钢琴能多给你点钱么,两百块塞牙缝都不够,你知道他狮子大开口多少吗?弹一首歌两千,他当我傻啊,不过他真挺逗的,醉得不轻还不忘给你讨福利。”老板冲李言蹊眨眨眼,“诶,这么关心你,你男朋友啊?”
李言蹊猛地抬头看着他,反应有点大,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老板拍拍他肩,“别这么紧张,你下班吧,早点回家。”
李言蹊拖着贺忻出酒吧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很冷了。
贺忻并没有觉得自己醉了,而且非常要面子地不需要他扶,于是李言蹊只好收回手,在他晃两下的时候才拽他一把。
离家有些远,又一下子打不到车,他们沿着小路走了一段距离。
贺忻一直都没说话,也没发酒疯,很安静地走着。
在某个毫无人烟的路口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朝李言蹊摊了摊手。
“喝水吗?”李言蹊摸出硬币想去超市给他买瓶水。
贺忻摇了摇头说,“糖。”
李言蹊哭笑不得,掏了半天,终于挖出了最后一颗薄荷糖,丢到他手里。
贺忻把糖含在嘴里,十分野蛮地嚼碎了吞下去,微醺地眯着眼,又冲他晃了晃手。
“真没糖了。”李言蹊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幼稚啊贺大师。”
贺忻摆手的幅度增大了,李言蹊看不懂他的手语,跨了两步走到他身边,使出了哄李岸的耐心劲儿,“先回家,我回家再给你柠檬糖,好不好?”
贺忻长腿屈着,指尖在他眼前勾了两下。
这一双手手指修长,指骨分明,让李言蹊不由得想起了他弹钢琴时的样子,他不知道贺忻想要做什么,眼睁睁地盯着这双手,莫名扰得他心烦意乱,李言蹊动作比脑子快了一步,上前拽住了他的手。
喝过酒的人体温很高,贺忻的手掌也很烫。
李言蹊攥住了他的手指,就跟被定格了似的,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接着他的手向下滑了下去,摸到了对方手背上的青筋和手掌上的老茧,还有大拇指处的疤。自己喝了不少酒,也是有些微醉,贺忻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和烟味,让他一下子晃神愣住了。
“是不是你送的?”贺忻的声音很沙哑,在空旷的地方像是加了混响,三百六十五度环绕音在李言蹊耳边响起。
“小葫芦,是你趁我在车上睡着的时候给系的吧?”贺忻又晃了晃手,呼吸都吹到他掌心里,李言蹊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他的手,立刻松开了。
手心有点手汗,他蹭了蹭裤子。
“跟小时候奶奶送我的葫芦一样,不过它被我妈摔了。”贺忻讲话条理挺清晰,不像醉了的样子,但神情却透着点微醺,“最后好像还用脚碾碎了。”
贺忻慢慢地说,“我一块一块捡起来,还是没粘好。”他摸着小葫芦,“挺可爱的对不对?摔了多可惜。”
李言蹊说,“嗯,但我送你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葫芦而已,没多少钱。”
贺忻卷起袖子露出手腕,指了指红绳,表情挺凶,“哪里普通?”
“哪儿都很普通啊。”李言蹊笑了笑,但一想到贺忻这么喜欢随便哪个庙都能买到的二十块钱的小葫芦,是因为他曾拥有过又被恶意丢弃了,心里突然就哽了一下。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贺忻才操了一声,“我喜欢的东西就他妈不是普通的。”
“不普通。”李言蹊伸手将他的绳子系紧了些,“全天下只此一个的不普通,所以你好好收着,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我的。”贺忻指了指红绳,原地晃了两下,歪着身子凑到他耳边,特别轻的吐了口气,语调蒙着些许醉意。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嘘,我告诉你,1943是我今天第一次弹给别人听,吴睿都没听过。”
李言蹊问,“吴睿是谁?”
贺忻说,“我铁磁儿。”
李言蹊偏头看着他,又指了指自己,“我比你铁磁儿还铁磁儿吗?”
贺忻轻轻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微扬着眉,眼睛真的很漂亮,好像会说话。
李言蹊突然感到嗓子口一阵干痒,继而那种痒意蔓延了全身,钻进了毛孔里,让他浑身发热。
他叫的车到了目的地,汽笛声打断了他俩站着拍默片的场景,司机是个热心肠,探头问李言蹊需要帮忙吗?
李言蹊拍拍贺忻说要走了,贺忻站直身体,倔强地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啪嗒一下摔地上了,长腿一伸,摆成一字型拥抱大地。
那姿势特像个傻逼,但又有点说不上的可爱。
毕竟这样的贺忻,清醒的时候根本看不到。
他连忙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司机感觉这俩小年轻境界挺高,一个发着愣一路心无杂念,全然忘我;一个喝醉酒不撒酒疯也不瞎闹,摸着手上的木质小葫芦,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现在小孩儿去酒吧玩了以后,都这么清新脱俗的吗?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冷了,李言蹊摸了两下钥匙没摸到,就把贺忻带到了自己家,李岸已经睡了,他动作放得很轻,本想扶着对方上床,但他实在有洁癖不能忍一身酒味的人睡他的床,只好把贺忻暂时安顿在木椅上。
“太小!”贺忻突然嚷嚷了一句。
李言蹊说,“嘘,休息会儿去洗澡睡床,现在安静点。”
贺忻看着他,哦了一声。
李言蹊进去洗了把脸,出去的时候贺忻已经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睡得挺沉。
叫了几次未果,李言蹊直起身子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了一旁的U盘上。
贺忻睡觉霸占的地方太大,几乎影响他看电脑了,李言蹊握鼠标的手只得从他身上小心翼翼环过,他又近视,往前靠一点儿,下巴就会蹭着贺忻刺刺的头发。
特别像一个背后拥抱的姿势,经过刚才神经兮兮握他手的这一茬,李言蹊感觉自己不要脸程度突飞猛进,犹豫了一秒钟就又覆上去了。不过趁着面前这人醉酒睡着偷看他的作文,如果被发现了那就不能用尴尬来形容了。
所以李言蹊打开扫描文件后一目十行看得飞快。
贺忻的作文是半叙述半抒情类型的,不能算是特别符合考试作文的标准,但胜在结合自身情况,描述得很真实。
——来到南溪是偶然,来的时候我抱着读得不爽随时滚蛋的心情,我把这里当做暂时的栖息地,而不是避风港。
所以那一周我走遍了这里所有的名胜古迹,传说中宁静古朴的寺庙,小桥流水的庭楼,古色古香的小街,我都觉得破、无趣、没劲。
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这里是个很美的城市,是个值得我留下的地方。
直到某天我来到了这里,看见荒草丛生里的灯塔。
它很老旧,灯并不算太亮,勉强维持着一点光,凌晨三点,整个世界都黑了,但它依然亮着。
这块光源特别微弱而执着地照着我。
我站在最高处,看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