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且大的窗户之外,是不息止的蝉躁。日光有如瀑布,一瀑一瀑泻入房内,激起无数微尘在我们脚边旋舞。
我用一个激灵的工夫,便晓得他要的,并不是问题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睡不着。
惊鸿振翅,在雪地里留下了无法褪去的爪印。
我的心,就是那块雪地。
我从不深究为什么池又鳞知道我身边有哪些人。
也从不质问他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对他们出手。
正如我从不好奇为何《回家的路》里家的方向是西面。
正如我从没跟他谈过他去北欧的事情。
我不可以,也不能够。
野火终场演唱会当天,奶奶出院。
病房再高级,也终究是病房,老人家不习惯,所以病情稍有好转就想回家。
父母咨询过医生意见后,替奶奶办理出院手续,同时雇佣护工到家里帮忙,也跟医院打了招呼,请医生定时上门查看。
奶奶的房间,从楼上搬到了楼下的紫庐。
“紫庐”是一间客房,有落地趟门直通花园,因紫藤绕门外的木架而生,花开时满室紫光,遂取名紫庐。
爷爷当年病重,最后的日子就住在这里。
那时候,奶奶在门外一方地上摆满了鲜花盆栽,好让爷爷偶尔转醒时能看见满眼鲜活艳色。
爷爷走后,奶奶继续打理那些花花草草,又换了一些品种,让大家一年四季都能欣赏花开。
紫庐经常打扫,也不需要多花时间收拾。
从医院回来,我抱着奶奶到房中的贵妃椅。
母亲早已打开门窗通风。花园里,海棠开得正好。
我给奶奶腰间盖上薄毯,蹲下问,“给您榨杯苹果汁?”
奶奶笑着点头,却不放我走,“跟乔医生发展得怎么样?”
我失笑,“您怎么学起我妈来了。”
奶奶看我,“……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我沉默。
奶奶体贴地不再问,只温柔地摸我的头,“往后如果你妈妈再提起,我就给你当挡箭牌,怎么样?”
我笑了,“好。”
心里却愧疚万分。
他们越通情达理,我就越觉得自己不可饶恕。
野火乐队演唱会的终场,场面震撼。
龙门会上不时上传最新小视频,乔诺也给我发了微信,有视频有图片有文字。
开场前,他们去参观了后台,她拍了池又鳞身穿黑色演出服的背影,配上文字,“气场十米!”
进行中,那些自国外进口来的超炫灯光音效就不必说了。
最震撼的,是在场的十万粉丝齐唱《燎原》。没有任何音响辅助,人声响彻整个体育场。高`潮处,几乎所有人同时挥出橘红色荧光棒,犹如火在燃烧。
视频里,乔诺一边拍一边激动地尖叫。
我想笑,又想哭。
我不敢问她,演唱会结束后,有没有别的安排。
不闻不问,就好像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我以恍惚的精神状态,去医院把剩下的手续办好。
乔诺给我打电话,“听说你奶奶出院了?”
我们再次在医院天台见面。
“看来往后我们只能靠微信联系了。”乔诺有点懊恼,但很快开心起来,“不过家人出院是一件好事!”
我看着她,想从那张快乐的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刚刚接到通知,下周要到外地学习一个月!”乔诺对我说。
“……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回来之后就升官了?”
她也够直率,笑道,“应该是的。”
这之后,我们俩一时无话。
乔诺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池老师,你看,我不是拿到了米其林餐厅的券吗?……等我回来后,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尝尝不?”
“……”
见我没回应,她连忙说,“我这么说好像太早了,毕竟我要外出学习……我们、我们到时候再说?”
她的耳朵红了。
于是,哪怕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各种疑问,我都赶紧开口,“好,我们保持联系。”
她这才松一口气,笑了。
Punch 24
可接下来,我没有时间琢磨乔诺的话,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我跟池又鳞的事情。
奶奶回家后,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不是说她变得病恹恹,而是她那股精神劲儿在慢慢消失。
她睡眠的时间变长,饭量也渐渐减少。有时候,她会盯着趟门外的一方花景,很久、很久。
“奶奶,您还好吗?”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如同无数次她握着我的一样,问到。
医生来给她做过全身检查,她年事已高,器官功能衰退在正常范围内,并没有其他异常,按道理,这是很健康的老年状况。
奶奶笑道,“我很好。”
越长大,我越明白,“我很好”有时候不过是粉饰太平。
“要不,我带你出去逛一逛,呼吸新鲜空气?”或许是骨折不便,奶奶在屋子里待久了才这样。
奶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真的没事,你别瞎担心。”
野火十周年的庆祝活动还要收尾,但池又鳞停下了所有工作,搬回家里。
我也开始了从家里到学校的通勤日子。
父亲动用关系,请来国外的专家给奶奶检查身体,结论依旧是什么问题都没有。
折腾完之后,奶奶摸了摸父亲的头,“辛苦你了,让你们担心了。”
父亲在上位已久,说话做事一向沉稳有度。但在所有父母的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而在孩子心里,父母永远是依靠。
母亲轻轻推我们出去,小心地掩门,留他们母子俩说交心话。
早上,池又鳞会抱着奶奶到趟门外的木椅上,让她晒晒太阳,陪她说话,唱歌给她听。
她喜欢听《四季歌》,“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是家国情,也是儿女情。
爷爷奶奶谈恋爱那会,没有太多唯美的场景,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浪漫。
爷爷求婚时,就是给她唱了这首《四季歌》——愿往后的春夏秋冬,有国有家,有你有我。
午饭时,母亲会做一桌子菜,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下午,我会抱着奶奶到贵妃椅上,然后坐在她旁边一边改论文,一边听她的意见。
傍晚,我们一家会在花园里乘凉,父亲切开西瓜,分给我们一人一瓣。
晚上,父亲或者母亲会到紫庐跟奶奶说话。
每一天的每分每秒,我都想将其刻入脑中,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亲人的意义,见一天,少一天。
爷爷离开那会,我们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哭过之后,人生路仍有无数风景在两侧。但到了这个年岁,才发现,告别是一个漫长又苦痛的过程,但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即使哭,也必须笑着哭。
茉莉花开,芬芳满室。
奶奶却不会再睁开眼。
父母早知奶奶对自己遗物的安排。父亲把她写给我们的信交到我手里。
“溟溟、小鱼儿:展信好。岁月如梭,转眼间,你们已从小小孩童,长成英俊男子。我何其幸运,见证了你们的成长。你们往后的人生路还很长,奶奶相信,你们会为自己做出最佳的选择;记住,奶奶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同样,转眼间,你们爷爷已离开我十余载。每一天,我没有不思念他的时候。我那天从楼梯摔下,是因为,我看见他在楼梯尽头,笑着看我。那刻起,我知道,人各有命。他走那天,我坐在床边,感受着他的体温,慢慢凉去。我悲伤,但我没有流泪——最该替我擦拭眼泪的人已不在,即使哭,我也要等到与他团聚那天才放声大哭。我记得当时,趟门外的牡丹开得很艳,我立即决定,我要连同他的份,好好活着;我要连同他的份,看清楚每一次花开花落。这样,我算不枉与他相爱相知这一辈子。我曾跟溟溟说过‘幸福’与‘幸运’有所区别。我的幸运,是与你们成为亲人;而我的幸福,是与你们爷爷相濡以沫。如今,若我离去,并非悲事,我只是与我的幸福,再次相遇。
孩子,别哭,连同我的份,看尽这世间的美好。
爱你们的奶奶 留”
母亲已在父亲怀里低泣。
我与池又鳞看完信,他平静将信折好,问起父亲后续安排。
我听从父亲指示,通知亲戚朋友和学校,筹备奶奶的遗体告别仪式。
我们三个男人,分工合作又配合默契地逐步完成这最后的庄严仪式。
奶奶的骨灰入土那天,天飘着极细极细的雨。
结束后,父母走在前面。我没走几步,眼见要来一个平地摔,有一手揽住了我的腰间。我转眼,池又鳞看着我,“结束了。哭吧。”
我站好,倔强地推开他的手。
他并不松手,反而把我抱紧,让我贴上他的胸膛。“哭吧。”
极细极细的雨絮絮纷纷,绵绵不停。
我在他的怀里,哭了。
是悲伤,是怀念,是最后的祭奠。
Punch 25
守孝结束,我们回归日常生活。
父亲去上班,我回去学校,池又鳞需要把一部分未完的工作补上。
这天,我的课少,上完以后回家一趟。
母亲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妈妈?”
母亲这才回神,笑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今天下课早,我回来陪陪您。”我在她旁边坐下。
“我去给你做点沙拉。”
我却拉住她的手,“刚才怎么了?”
奶奶去世后,我对父母的举动都特别敏感。
母亲坐回来,“屋子太大太空,我不习惯。”她轻轻叹气,“你爸爸说,要把紫庐改成客厅,而这里改成练舞房,让我开舞蹈班,好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