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日出已经错过了,孟见从巨大的井架下走过,无意间抬头,被阳光刺痛了眼睛。
两班倒的工作可以用不见天日形容,这20天来孟见又一直值夜班,白天在狭小的寝室里睡觉,晚上在录井室里盯着晃来晃去的频谱,昨晚也是这样,以至于他现在一闭眼,就还能看见频谱在眼前闪。
好在总算熬到头,20天工作20天休假,接下来他可以回芦甸休息整整20天,再上井就可以值白班了。
甲板上人人露着笑脸。他们这个班组已经一起工作两年了,熟得跟一家人一样,前呼后应地商量着上岸后去哪玩。
有人问孟见,他就点点头:“嗯,好啊,到时候一起去……不过我回去得先睡两天。”
收拾好东西,背着包上了船,孟见又回头看了一眼。
钻井平台的作业日夜不停,轰鸣的钻探声像背景音一样在他耳朵里嗡嗡响。
即使现在船开了,离平台越来越远了,那声音也还堵在他耳朵里散不开,像个咒语。
他忍不住想起邵古峰。
两年前他接到油田的电话时,还以为是芦甸油田要重启了,来到这才知道,不是油田,是可燃冰。
邵古峰传递的那个情报,“东海,可燃冰”,直接促使上面做出了在东海试开采可燃冰的决定,然后才有了孟见回来工作的机会。
这些都是孟见根据同事们的八卦推测的,真正是不是这样,他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每次想到这事,他都觉得命运荒谬。
油田问他要不要回来工作,当时他犹豫着,孟化就劝他接受,别再在山上守着了。
邵古峰走之后,孟化始终无法接受他的取向。兄弟两人整天都相顾无言,日子越长隔阂就越深。
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烙印了半生的观念,孟化心里挣扎,孟见也都看在眼里。
最后孟见后想通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离开,走得远远的,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们兄弟间的亲情留下一点挽回的余地。
说到底,他就是自私的。当初一意孤行回林场是自私,向孟化出柜是自私,拒绝邵古峰也是自私。
他做错的事情太多了,件件都伤了别人,现在总不能再逼着孟化接受他。
那就走吧。
钻井平台孤零零立在海上,日升月落,孟见往返于平台和芦甸之间,像个不断把巨石推上山顶的赎罪者,在劳碌的间隙中咀嚼着往事。
公司给他们安排的公寓在芦甸油田里,休假期间不回家的都可以住在芦甸。
芦甸二期项目烂尾了,一期倒是还维持着不错的产量。可惜了当初规划的巨大园区,现在只有一期的班组常驻在里面,还有就是孟见他们这些在海上平台的,休假了会回来住。
难得休假,没人愿意在空荡荡的工业园里待着,很多人一上岸就要进城去玩。
孟见告别了他们,打算回公寓睡觉。
川东市算不上繁华,孟见跟着他们玩了几次就腻了,更何况一群直男……次次要去找女孩,孟见有苦说不出,渐渐地不想再去了。
平台班组的公寓在园区东北角,是一栋规整的四层楼。
孟见上了三楼,刚找出钥匙,门就被人从里面拧开了。
开门的人是敬一卓。
孟见先是惊讶,随后一脸气恼:“你怎么还在这?怎么没上平台?”
“我调组了,”敬一卓和颜悦色,“调到和你一组,以后我们就一起上井一起休假了。”
孟见狠狠把门关上,下楼直奔值班室。
公寓里的房间都是两人间,油田为了节省开支,就让平台班组回来休假的人轮流住。
今年年初,敬一卓来了,不知怎么回事就跟孟见分到了同一间房里,拉着孟见的手说我离婚了,当初都是我的错……孟见赶不走他,无计可施。还好他们不在一个组,孟见回来的时候敬一卓就已经在平台上了,根本碰不到面。
这才勉强相安无事。
现在敬一卓得寸进尺,孟见没法再忍下去了。他敲了敲值班室的窗户:“宋哥,在吗?”
宋旭东从里间出来,推开小窗道:“孟工,回来啦?怎么了,有事?”
“跟我住一屋那个人,他调组了,现在也在楼上,您看……”孟见思量着措辞,“能不能给他换间屋?或者给我换间屋?”
“这……不太方便啊孟工,四楼倒是还有空房间,但是不能随便用,得给总务打报告。本来也是两人间嘛,要不你将就一下?”
孟见站在那为难了好一阵,才说:“宋哥,那个人吧,跟我有点过节,住一起真的不太方便。能不能麻烦您,尽快问问总务?”
“你放心,我肯定跟他们说,”宋旭东递出一张表格来,“你把这个填了,看他们同意不同意吧。”
孟见直道谢,接过表格就俯在值班室的窗台上填。
宋旭东等着他填表,中间回头喊了一声:“大勺!水烧开了你赶紧把面条下了!”
孟见没听清那个名字,也没在意他喊的是谁,一心一意把表格填完了,检查了一遍没有错,直起身来才看到值班室里多了个人。
邵古峰穿着白背心运动裤,端着一电热锅煮好的面条,刚从里间出来。
等孟见抬起头来看到他,这俩人就一起怔住了,谁都说不出话来。
宋旭东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看,看了半天才问出来一句:“你们认识?”
邵古峰先笑了:“对啊,认识,那回跳伞不是跳到一个林场里吗,然后就碰到他了。”
孟见放下表格,手在抖,他轻声说:“好久不见啊。”
第十七章 叙旧
邵古峰退职了,领了一笔安置金,脱密了一年,最近刚恢复自由身。他从北京出来,一个一个找以前的战友玩。昨天刚到宋旭东这。
现在是饭点,宋旭东非要拉着孟见一起吃面条。
孟见推辞不过,就让他们先等等,他去食堂打包点卤煮带回来。
看着他出了楼门,宋旭东就问邵古峰:“你要找的就是他?”
“对。”
“就是他呀,”宋旭东拍着大腿,“你怎么不早说他叫孟见?”
邵古峰哭笑不得:“你也没问啊!不过这也真是巧了,我刚到这儿,就碰上了。”
“缘分呐,大勺,你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宋旭东找了个碗,往里倒面条。
“嗯……”邵古峰若有所思,“他刚才来找你什么事?”
“哦,他想换宿舍,他跟他同屋那人闹矛盾了,好像是。”
“闹矛盾?”邵古峰不太敢相信,孟见那么谦让的人,会跟室友闹矛盾?
没几分钟,孟见回来了,拎着三份卤煮,还有三瓶汽水。他听说过宋旭东不喝酒,至于邵古峰……他不太想跟他喝酒。
这次遇见得太突然了,孟见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觉得自己应该尽量避开邵古峰,别再重演两年前的错误。
不然这次休假就回林场?孟见想想觉得可以。七月份川东挺热,回林场能避避暑。再说,现在楼上还有敬一卓那个碍眼的,他在这根本住不下去,回林场正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就进了值班室,放下卤煮跟邵古峰打了个招呼,接过一碗面向宋旭东道了个谢。
宋旭东又找出不少吃的来,招呼着孟见和邵古峰多吃点,他们俩各怀心事,都不说话。
孟见刚从海上回来,还穿着作业服的裤子,上身套了件短袖。不知道是因为面条的蒸汽,还是因为外面太热,他鬓角湿湿的。
邵古峰打量了孟见一番,说:“你胖点了。”
孟见:“……”
“长点肉是好事,”邵古峰笑,“当初你那体格,我真怕你在油田里吃不消。”
孟见错开目光,不看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开始查今天下午回江北的火车票。
噗呲一声,宋旭东拧开汽水:“来来来,虽然是一顿现攒的饭啊,我们还是要庆祝一下,大勺……啊古峰是我战友,我们俩七八年没见了,孟见呢,是古峰的救命恩人,今天在这遇见不容易……”
“什么乱七八糟的!”邵古峰敲他,“说话都不过脑子。”
宋旭东不服:“我怎么就没过脑子了?这不是你说的吗,当时你跳伞下去,差点冻死在那个林场里……”
邵古峰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有点心虚地瞟着孟见。
宋旭东就转过来向孟见求证:“是这么回事吧?”
“……”孟见仔细想了想,“是,但没那么严重,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呢。”
“哈哈哈哈,”宋旭东拍着桌子,“我就知道他在吹牛!”
邵古峰被拆穿了也不脸红,慢条斯理道:“但是吧,咱得这么说,一旦当时我跳到离望火楼特别远的地方,或者孟见没从望远镜里看到我,那我可能就真的冻死了。来来,孟见,我敬你,我还没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呢。”
孟见不自觉地往后闪,眼神也慌张,但很快就定住了,他端起瓶子敬邵古峰:“你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吃完这顿饭,孟见就背着包从楼里出来了,他手机上开着12306的界面,选好了下午六点回江北的一趟车,正要付款,肩膀被人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