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昔日杨戬的卧室前。杨戬本身对生活并不那么讲究,倒是那时候的杨莲,虽然任性却也可爱,懂得过生活,常常在家里摆设各种花卉书画来装饰,这冷冰冰的家里才添了几番情趣。后来杨戬把杨莲压在华山下,真君神殿里的花草都枯死在青瓷花瓶里,杨戬却不准下人换掉,常常看着那些枯枝残叶,便能想上很久的心事。
现在想来,他大约对妹妹还是有些依恋的。然而当时已有成见,只想着他心思颇深,捉摸不透,以为他又有什么算计而已。
推门而入,房里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几个香炉,仅此而已。冷冷清清的黑白两色,清清冷冷的炉烟袅然,他几乎能看见杨戬那孤寂的身影就站在窗边,道道冷光笼罩着他,仿佛要将他从此摄走,无可复返。
书桌上的笔架,笔架上残缺的风铃。那三块风铃代表着什么,杨戬从未向他们说起过,许是他心上不可被触及的伤痛罢。可是康老大却隐约知道,这串风铃对他而言,这串关乎亲情、关乎家庭的简陋风铃,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我现在不能动不能说,我每天都躺在床上,我一定每时每刻都想着要回家,想着以前的事,以前在家里发生过的事。
老六的话回响在他耳边。是啊,一个人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往往会想到家,会想要回家。家里的一草一木,家人的一颦一笑,无论隔了几个三千年,恐怕都能在无尽的疼痛和寂寞里,被慢慢唤回,慢慢咀嚼出个中悲甜来。
院中又传来哮天犬的悲鸣。每夜每夜,从未间断的悲鸣,总是在提醒着他们,杨戬活着痛着病着伤着,可是他过得不好,更回不了家。
仿佛是破空的一声哀嚎,杨莲满身大汗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又梦见小时候的那些惨事,也梦见她的二哥。二哥仍旧像以前一样保护着她,可是他却终究成不了那么坚不可摧的壁垒了。无数天兵倒在他的三尖两刃刀之下,可是他转过身来时,胸前一道斧伤,正汩汩渗着鲜血。
他倒下了,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杨莲坐在床头狠狠地捂住了嘴。身边的丈夫还未醒来,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就算是凝视着丈夫的睡颜,也无法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忘记噩梦里的一切。
她悄悄地起了身,披了外衣推门而出,向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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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伫立在后院那熟悉而陌生的小屋之外,深深吸了口气,方才推门而入。屋子里黯淡而静谧,尘灰飞扬的气息散在鼻尖,几乎呛出了她的眼泪。
强行压抑着过分迅速的心跳,她一步步向床前走去。这间客房的确是她拨给杨戬住的,在那以后她便把杨戬交给了刘彦昌照顾。她只是不知道,没过多久,刘彦昌也如法炮制,把这件麻烦事交给了刘刚、刘富两个下人。他的确也曾嘱托过他们“好好照顾”杨戬,可是下人们自然是只知道看脸色的,见老爷夫人根本对杨戬不闻不问,自然也没好气,更别提“好好照顾”他了。
她便是这样,任由她的哥哥在这从没有打扫过的地方,带着一身重伤,躺了三年。
这三年内,杨戬好几次性命垂危,皆是为种种意外所救,今日亦然。杨莲点了蜡烛,借着烛光看清二哥那苍白的脸色、染血的里衣,见他呼吸微弱冷汗不止,心中大恸,顾不得床边地面灰尘遍布,径直跪倒下来抽泣不已。哭了一阵,又忙不迭运起法力吊住他的命,叫醒几个家丁连夜出门请来郎中。
第二天刘彦昌便注意到杨莲对杨戬那状似突如其来的变化,进门看了看杨戬的情状,虽不是他所为,却也十分心虚。再问杨莲时,杨莲只说:“我已逃避了三年,不愿再逃避了。连梅山兄弟都能谅解他宽容他,为何我是他的妹妹,却反而不能?”
刘彦昌只管点头,不知该如何应对。杨莲又道:“我已没有了父亲和大哥,幸而还有二哥和母亲在……他们之中,我……我已不愿再失去任何一个……就算他罪大恶极又怎样,他仍是我的二哥,我没有第二个二哥……我知道他脾气不好,他就是在气我私嫁凡人,他只是气不过……可我根本心知肚明,却还把他扔在这里三年。像我这样的好妹妹,世上大约独一无二……”
刘彦昌上前两步,握住她颤抖不已的肩膀,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终于止住了她悲戚的喃喃自语:“没关系,还来得及……三圣母,我们现在开始好好照顾他,他一定会……”
无奈“原谅”二字,刘彦昌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他实在不觉得自己错在了哪里,就算真的要原谅,也该是他们原谅杨戬,而不该是杨戬原谅杨莲。而杨莲却没有注意到刘彦昌突然的停顿,只是倚在他怀里不断落着泪。
过了两天,杨戬的体温终于慢慢退了下去,人也苏醒了几次。杨莲果然一直在旁悉心照顾着,一步也不走开,每当杨戬醒来时便低声唤着他“二哥”,问他有没有好一些。杨戬的神智还不甚清晰,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叫他“二哥”,他却打从心里想要冷笑,连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到了第四天傍晚,杨戬才算是彻底醒了过来,第一个看见的,便是杨莲。
“二哥……二哥,你醒了,”杨莲跪在床边,面色十分憔悴——她已跪了几天几夜不曾起过身了,“你渴不渴?喝点水吧?”说着便让下人端水过来。杨戬被这一场病彻底掏空了身子,连思考都有些费力。此刻他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他日夜牵挂的妹妹,眼里有些惊异有些动容。
她终于肯来看他了?她总算还是记得……
“二哥,”杨莲吃力地扶起他来,将茶杯凑到他苍白干裂的唇边,“你喝一点,润润嗓子……你昏迷的这几天,我给你吃了仙丹,又用宝莲灯医治过你的嗓子,过不了几天,应该就能说话了……”
杨戬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总也看不够,仿佛下一秒这个梦就要破灭似的。就着杯沿喝水的当儿,杨莲依然向他说着他的伤势:“开天神斧那些伤最为难办,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至于其他的……”说到那些瘀青伤痕,她脸色微微变了变,“二哥,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大夫说你前两天差点就……”
差点就?目光微微一动,杨戬眼底划过一丝了然。原来是这样,若不是他快要死了,她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现在对他的好,都是要用他无尽的等待和重复的失望来换的。
他心里扬起凛冽的冷笑。杨戬啊杨戬,你还嫌等得不够么?三年了,三年来,她唯一来过一次,是因为你快死了。你若不死,她便永不出面——她让你活着,或许只是为了看你在这里苟延残喘而已。
杨莲给他喂着水,忽而见他抿紧了唇,目光转向他处,竟是再也不喝一口,而杯中的水仅仅少了一半而已。“二哥,你再喝一点……”她端着茶杯,声音里也带了哭腔,“二哥,你可以生三妹的气,可是为了你的嗓子,你也得再喝一些……”
可任凭她怎么说怎么劝,杨戬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更不愿受她滴水之恩。
杨戬这个人生来是有点犟的,有些事他一旦认定了,便很难再将他的想法扭转过来。比如现在,他不相信杨莲是真的为他好,就根本不愿理会她分毫。
他生气,他脾气大,他记恨,这些杨莲都是知道的。但他们做了几千年的兄妹,她也很懂得怎么哄哥哥开心,这些日子便常常亲自下厨做些滋补的汤羹喂他喝,甚至亲自给他煎药,烧得一双纤细的手又红又糙。她做的这些,杨戬一样不落全看在眼里,目光却如一个旁观者一般,冷淡得很。
他的希望,早就在瘫痪在床的这三年里磨得精光。可是彻底死心,却是几天之前,沉香成亲的那些日子……那些锣鼓喧天,欢腾雀跃的大喜日子,那些独他一人在病痛中煎熬着,苦苦等待的日子。
杨莲她,来得太晚了。
过了几天,郎中来给杨戬看过,说他应该已经能说话了,还连连惊叹这是个奇迹。几人守在床前,脸上喜色还未退去,皆是热切地看着杨戬,等他发声。杨戬身子仍是不能动弹,一如从前冷冷地将视线从他们欣喜的笑容之上移了开去。
几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都僵住了。刘彦昌只觉得难堪,咳了一声,将郎中送了出去;刘富刘刚只是下人,正忙着观察杨莲的脸色,若她有明显的不满之意,他们便能抓住机会除了这个废人——毕竟以前他们没把他照顾好,以他冷清独断又记仇的小人心性,难保不会秋后算账,到时候倒霉的就是他们了。
然而杨莲却没一点怒意。她甚至非常平静,将床头点滴未进的汤羹收了,对杨戬温言道:“二哥,汤凉了,我去热一热。你累不累?先躺一躺罢。”说着便扶着他躺下,见他呼吸有些急促,更是心知肚明地探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劝道:“别气了,二哥,不要气坏了身子……”
杨戬的情绪,很少瞒得过这个敏感的妹妹,如今也是一样。然而到了今天,“妹妹”这两个字不止没变成重燃希望、重铸信任的理由,反而像一条导火索,只要有一点怒火的火星,便能刺啦一声燃烧起来,最后将他积累了三年的隐怒全部引爆。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也不会刻意地去体谅什么人。对他的这个妹妹,他已将他所剩无几的善解人意发挥到了极限,可是杨莲的所作所为,却令他心寒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