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摔得齿间出血,却愣是一声没吭,晃晃眩晕的脑袋爬将起来,对着地上那摔烂的碗碟呆呆地想:杨戬他……好了?竟然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这么快?
他摇了摇头,没再往深了想,收拾了一地狼藉又往厨房跑,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淡黄衣袍,一看见刘彦昌便兴冲冲地叫:“爹!我们回来了!”
刘彦昌看了看沉香,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回房坐坐,爹还有些事要办。”
沉香疑道:“爹,你端着这些干什么?有什么事,找下人来做不就好了?”
刘彦昌叹道:“不要问了。小玉呢?你怎么也来后院了?”
“我们刚刚回来,到处找不到你和娘,我就让小玉先回房休息了。刘刚刘富说你来了后院,我就过来看看。”沉香说着,往刘彦昌身后探了探脑袋,“爹,你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有什么客人来了?不对呀,客人怎么会住后院……”
那个人虽不是客人,却比客人要尊贵得多了。刘彦昌抓住他的袖子就往厨房走:“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爹有事要忙,你快些去陪陪小玉。”
沉香向来粗心,这次却还是及时察觉了父亲的莫名,仔细一思量,便顺从地说要回房,哄刘彦昌走了,他才又回到后院中,转身便推开了杨戬的房门。
杨戬的元神正坐在床沿上,以神目为自己疗伤。见沉香来了,他缓缓收了法力,却并不转向他,只问:“有什么事?”
沉香见杨戬元神已成,大惊,无奈神斧不在身边,只得后退几步喝道:“杨戬,你居然……你又有什么居心?!”
居心?杨戬的居心多了去了,岂能一件件说清楚:“你的开天神斧呢?以为在家里就不用随身带兵器了?万一我刚才出手杀你,你有几条命能应付我?”
“我……我只是一时疏忽了!用不着你来教!”沉香忍不住抬高了声音,“你对我爹做了什么?!”
杨戬微微蹙起了眉:“你认为对你爹耍手段的人会老实回答你的问题?”他对这个外甥的心智成长,仍是不太满意。
“你……”沉香说了一个字,剩下的话便全都卡在了喉咙里——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驳倒杨戬这个巧言强辩成性、蛮不讲理上瘾的人。正当他愣神之时,天边忽然传来一声鹰啼,紧接着一阵巨翅扇动的声音便渐行渐近。慢慢的,门外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狂,几乎有把整个后院卷上天去的势头。沉香惊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摇摆不定的房门,睁大眼睛想从滚滚烟尘中看清来者何人,那狂风却随着翅膀的最后一次扇动,彻底停了下来。
“主人!”那是一只鹰,个头不大——或者说,他只是把自己变小了而已——全身金色,声如洪钟,眼如利刃。他摇身便化成人形,乃是一名金发金甲的男子,抬手指向沉香,道:“我可以吃了他吗?!”
沉香这才意识到,对方口中的主人,应该就是杨戬。可是这只鹰看起来虽然比哮天犬要强上许多,此前却从未出现过……看来如今情势不妙,得快些叫来小玉、拿来开天神斧和宝莲灯,才有可能重新压制住杨戬,不让他再为害三界。
刻意忽略了那自以为溜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外甥,杨戬缓缓起身,目光仍旧停留在自己那具残破的肉身上:“我的元神已经修复,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逆天鹰半是嘲弄半是叹息地笑道:“回哪里去?灌江口已被几个妖怪占了,你还有哪里可去?”
如此说来……杨戬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别的去处,半晌终于开口:“你如今住在哪里,我便也一同去吧。”
“与我同去?你难道要和我一同占山为王么,”逆天鹰嗤笑道,“杨戬,这可不像你自命清高的个性。”
“杨戬何曾自命清高过?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装得十分清高罢了,”杨戬自嘲道,“我元神刚刚修复,坚持不了多久,你帮忙送我到你山里去。假以时日,杨戬痊愈便指日可待,再不必日日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受那份子窝囊气!”
逆天鹰笑道:“在我面前,你又何必说这般违心的话。你妹妹把你扔在这里三年,你气她怨她,必也是想着非三年不能原谅的;但她该只给你做了三碗羹汤,你的气便消得一干二净了吧?”
杨戬冷哼了一声,见逆天鹰已将自己的肉身轻轻松松抱了起来,便暂不打算与他计较太多,毕竟这身体大不如前,一个不慎,代价就得十分惨重,到时候受苦的还是他自己。便随着逆天鹰出了门去。谁料他们还未出发,三圣母便已与梅山六圣一同驾云而来,拦在前边,跪道:“二哥,你不要走……你就这么走了,我可怎么向娘交代呀!”
杨戬听她说起母亲,心上便不觉一软;又见她眼眶红肿,似要落泪,更是唯有蹙眉不语。杨莲抬头见他神色沉重,眼底到底黯然,便赶忙又招手牵来哮天犬,连声道:“二哥,二哥,你看,哮天犬他也来了……你神目已开,他的记忆也已经快要恢复,很快你们兄弟便可以团圆。兄弟都团圆了,等我们的母亲回来,却看到一双儿女已有间隙,叫她情何以堪?二哥,三妹知道,二哥必定是不愿看母亲伤心的……”
逆天鹰听得耳朵起茧,又见她不断拿瑶姬说事,担心杨戬动摇,便高声骂道:“你是怎么对待你哥哥的?现在却指望他原谅你?痴人说梦!”
梅山老大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为三圣母争辩道:“二爷,此事不该责怪三圣母吧。要说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二爷您吗?若非您……”
“胡说八道!”逆天鹰叱道,“谁再敢说杨戬一个字的不是,我就吃了谁!”
“难道二爷敢摸着良心说自己一点没错?!”老大有些激动了,“二爷,不是做兄弟的不帮你,实在是你太过蛮横不讲理了!三圣母她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还挂念着她那点小错,却不反思自己当年犯下的大错,二爷,你太让我失望了!”
逆天鹰怒极,身子一抖,落下两根金色羽毛来,幻化作无数只鹰隼雕鹫,盘旋着向梅山几人飞去。杨戬沉沉叹了口气,低头看一眼正在脚边反复蹭着脑袋的哮天犬,终是扬手将逆天鹰的羽毛又收了回来物归原主:“既然如此,我便再住些时日罢。”
杨莲听了,自是十分高兴;梅山六圣见杨莲说服了杨戬,心里自然也是满足。却不知杨戬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和他们方才说的那些完全就没有关系。
或许外人不懂,但对杨戬或者杨莲来说,对于活了三千多年的神仙来说,那二十年或者三年,根本就是他们家长里短的小矛盾而已,不足为外人道,更不应成为自家人的芥蒂。或许他们之间会存在隔阂,但那隔阂一旦被跨了过去,便全然可以看作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而这种时候,“母亲”二字,永远是用来说服杨戬的无上利器。
却说梅山兄弟这次前来,心里也是对杨戬怀有愧疚的;再看杨戬肉身如斯孱弱苍白,元神却是风姿卓然,对比之下更觉自己罪孽深重。为了赎罪,他们特地从灌江口给杨戬带了好些衣物来,春夏秋冬样样都有。杨莲笑他们不会哄人,他们只得悻悻然道:“兄弟几个都是粗人,除了这些,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以送了。”
杨莲去灌江口,本只是为了将哮天犬带回来,好让杨戬不那么寂寞。却没想到竟然在半路上遇见了梅山兄弟,便一同回来了。路上宝莲灯感应到神目的力量,盈盈闪光,哮天犬更是哭号不已,他们便知道杨戬必定已经修复了元神,神目也好了大半了。然而几人还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时,杨莲已经猜到杨戬元神一出,必定要走,便催促他们加快速度赶回华山,正巧将杨戬拦住,好歹没让他真的离她而去,否则她便连个安抚补偿的机会都没有了。
几人正寒暄时,沉香与小玉匆匆赶来,见此景象,不禁怔愣。杨戬瞥见沉香手里的神斧,暗中拈了个诀,那神斧便化作银蓝神光,变作长锋回到杨戬手中。杨戬腕子一翻,那三尖两刃刀便又化成墨扇,开合之间,煞气难掩。沉香呆呆地看着空落落的右手,半晌才惊道:“这是……你,你还我的神斧!”
杨莲与梅山见状,亦是大惊,急问缘由;杨戬却是连看也不看,元神不声不响地回到床榻上的肉身之中,就此和衣而眠。
数日之后,哪吒便带着仙丹回来了。杨戬尚不能行动,但可以开口说话,精神比起以前也稍好了一些。哪吒见他有了好转,心里十分高兴;又熟知他脾性,左右只哄着他骗着他,终是让他将仙丹收了,临走前还变了只花狐貂上蹿下跳地逗他,结果却只骗得哮天犬嫉妒心发作,汪汪大叫追着他四处跑。最后哪吒气喘吁吁地跃上云头,断续道:“我,我再也不变了!二哥,你家的狗太难对付!”
杨戬面色始终不变,不曾有笑意也不曾表露分毫不满。直到哪吒走了,逆天鹰才一语道破:“你又装什么清高?”
杨戬抬眼看了看他,不知何时起,唇角已带了一抹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