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研究”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打。打过之后,他把我所有这些作业和试卷上分数全都挖掉,所有的红勾都打成黑叉,这样做了还不解气,还把它们全都拿去一火烧掉了。烧了之后就是令我把从小学一年级起到我现在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全部作业从头再做一遍,并说要拿去给老师们和一向在“无限关心、日夜关心着你的社会权威人士”看,看我身上那种“绝对凌驾于全社会之上,具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是否改正过来了。
从“总负责老师”那次针对性很强的谈话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到“总负责老师”那次谈话就为了说明它——我身上的“稳定的反社会特性”。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只要他说出来了,就是他给我定性了,就是他再也无法更改的了,他只有如对待一个“具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的人那样对待我了,尽管办法还是那些办法,只不过是变本加厉了而已。
我这已经是第几次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道习题做起,做完全部从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课本上的习题,我都记不清了。
爹把我这一次从1+1=2做起做出来的习题拿去给“总负责老师”们看了没有,我不知道,但确实拿去给“无限关心、日夜关心着你的社会权威人士”看了。我相信我看到的是,他潜意识之中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散布、传播“总负责老师”给我定的这个罪名,因为它是可怕的罪名,他就需要这种散布和传播。这种罪名,和所有罪名一样,它散布和传播得越广,它就越真实和不可动摇。
不过,这一次,虽然他仍然那样需要我的东西得到“权威人士”的某种承认,哪怕是被他们加上更可怕的罪名,但在家里,看得出来,对我又从小学一年级1+1=2那道题做起,做完从小学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所有课本上的语数习题这件事本身已经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只不过是在麻木和机械地重复一种也不知何故似乎得不断重复下去的动作而已。
第160章 第 160 章
4
又回中心校考试了。我和爹被叫到他们面前。他们要说的是我上次的考试。说我上次的考试成绩本身还是不错的,完全可以得95分以上,但是,他们虽然批改了我作的题,也即每题都打上了勾或叉,但没有给任一题给分,卷子上也没有给总分。
还是“总负责老师”代表他们发话,非常温和、克制、平静,甚至是局外人般地对我说:
“你这次考试的成绩本来很不错,但我们没有给你的一题拿分,也没有给你打上总分,只是你的题本身对了我们就打勾,错了就打上叉。这也不是说就给你的试卷打了零分,绝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从零分到满分的任何一个分数我们都不能给你,你本身也都不应该……怎么说呢,说俗了就是你不配得到它们,不配得到任何一个分数。
“对你这次考试,我们似乎感到遇到了我们的一种权限问题,而在我们的权限之内,也似乎只能给你的答题打上勾或叉,再多就是我们做不了的了。为此,我把所有老师都找来商议,他们也都感到为难。当然,客观上我们也还是可以给你打一个分数的,一个随便什么低分数,虽然这么做和原则是冲突的。但是,我们考虑到主要还应该帮助你,以治病救人的原则为主,所以大家一致同意不给你打分,并找你来把问题解释清楚。
“我们要说的问题就是,通过这次考试来看,你身上过去那种我们以前已对你讲清楚、讲透彻,并给了你最良好有效的建议的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全社会之上,你身上具有稳定和一贯的、从来的反社会特性,现在已发展为反社会主义的东西。
“这个结局是你不听我们的劝告,不理睬我们对你的一切良好有效建议的必然结果——(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突然就十分残酷了)!实际上,我们也预期到了,而结果果然言中。而对于一个具有反社会主义特性的学生,给他的试卷打分甚至于批阅,都超过了我们的权限!
“而这次找你来,我们想说的仅是我们不希望以后每次在我们这儿考试,我们都无法给你的试卷打分。再说了,我们也不可能无止境地不给你的试卷打分,那也是原则上不允许的。至于到了那个我们再也不能只是不给你的试卷打分的时候,也就是说到了我们再也不能批改你的任何一份试卷的时候,你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会怎么办,请你下去好好想一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你这样,仍然出于良好的愿望对你讲这些!”
在这个世界里面,“反社会”就是可怕的罪名,而从“反社会”到“反社会主义”,就是罪名的升级。
其实,我清楚地知道这次考试的结果必然是这样的。
对于我来说,世界就是一场电影,所有人都是电影里的人影子,看起来鲜活生动,实则没有意志,没有自由,没有生命,人的一切活动,世界的一切活动,都是既定的,下一步是什么,会怎样,早就已经定好了,完全不可能更改,也完全不可能出于意料之外。
我把自己设定为这场电影的观看者。当然,我也是它的参与者。我就好像有两个我,一个始终平静地观看着这场电影,一个则是这场电影里的影子,这个影子的一切喜、怒、哀、乐,虽为我细致入微的体验着,却也都是我观看的纯对象而已,和这个世界上任何对象没有区别,这也是我不管感觉到多么恐惧,我也不会为,至少不一定会为这恐惧支配,还是要干我认为必须得干的事情的原因。
我观看着我和中心校的老师们这场电影。我看到的是,我们的这场电影的情节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情节必然是我的“反社会”罪名升级。我甚至于立刻就看到了若升级,那就是升级为“反社会主义”这样的罪名,尽管我其实并不清楚什么才是“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也不清楚。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是“总负责老师”们改变不了的,也是我改变不了的,它绝对不可能为人的意志所转移。和电影不同的是,电影还可以选择不播放,选择删除一些内容,而对这种电影则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一切发生。
所以,在他们所说的这次考试中,那我绝对无法抗拒的宇宙般的黑暗力量使我有意识有目的地在答题中做了那么些事情,特别是在作文中有意识有目的地像我当初刚学写作文那样写了,放开手脚写了一篇虽然很好很美发自内心却于这个世界一定是突出、可怕、邪恶,一定会被定性为“反社会主义”这样的罪名的作文。
我不清楚“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但我清楚怎么做就会被他们定性为“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实际上,“总负责老师”们就我的作文中反映出的问题已经找过我谈过几次话了,虽然这些话出自他们之口,与我们沟的人们,如张芝阳、张朝海对我作文所说完全如出一辙,他们在我的作文中发现的问题也和张芝阳、张朝海们所发现的完全一样。全都一模一样。当初,他们就说我的作文“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什么的,所以,我知道怎么做会被定性为“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不同的只是,这些个罪名由我们沟的人们加在我头上和由“总负责老师”加在我们头上那就是两回事,可以说前者是在让我流血,而后者则是在要我的命了。
我在这次考试中这样做了之后,无限地悔恨,无限地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罪孽感又加重了,但是,这不会有作用,不会使我不做那些事情,也不会使我收回已经做的那些事情。因为,我认为自己不属于自己,只属于那更高的超越一切、支配一切的力量。我别无选择。
虽然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当“总负责老师”们真把我定性为“反社会主义”之后,当一切意料之中甚至于可以说期待之中,所做一切就为促成它真变成了现实之后,我之震惊,之无法面对和接受,之绝望,之看到现实的恐怖,只比对这个结果完全没有意料到,也没有有心为达成它而做什么所可能的有过之而不无及。
我本来有一个奇怪的、压倒一切的感受,就是任一时间对于我来说都是无限长的,过去和未来我看不到它们和我有任何关联,可能和我有任何关联。但是,这一次,在突然面对这个现实时,就好像一堵高墙被推倒了,我的过去和未来一下子展现在眼前,一下子同属于现在了,我也看到了过去对现在的决定和影响,现在对未来的决定和影响,现在对未来的责任,未来和现在一样重要,甚至于更为重要。然而,我的未来就这样有一个“反社会主义”的罪名了。我觉得我这才是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我的人生现实的恐怖,这个恐怖是绝大的,无边无际。我觉得我这也是第一次无法面对和承担恐怖,第一次无法面对和承担如此的恐怖竟然是我有心有意识有目的地把它招来的。
这个恐怖之绝大和绝对,在程度上也只有我见证过的最壮丽恐怖的上帝的启示可与之一比了。实际上,过后我也把它算成是和神的一种遭遇。这大约也是我纵然总是活在遭遇这种恐怖的生活中,却不去做避免它们再次降临的一个原因。而面对如此的恐怖,我所可能的也只有发抖了。真无法想象要是人不能发抖、不会发抖,人没有一个身体可以发抖,结果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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