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来到了原始社会几万几十万奴隶给奴隶主陪葬的场面面前,来到了那每一个行将被推入已经挖好的万人坑活埋的陪葬的奴隶面前,来到了那被帝王和他的妃子弄去砸碎腿骨只为检验他们谁的骨髓多的一老一少面前,来到了历史上所有在战争、饥荒、权力者的压迫和残害中冻死、饿死、被折磨至死的千千万万的每一个人面前……远不只是我仿佛如穿越时空直接就在他们面前,更不是我在回想或想象中体验,而是我就直接作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的自己在体验自己所遭受的非人的苦难和痛苦。不,甚至于连这都被远远突破和超过了,仿佛他们当时并不是作为自己作为人,只是作为一般的动物,甚至于作为蚂蚁、草木在经历和经验他们的痛苦和灾难,只有我这时候才真正作为人、作为自己在体验、经验自己的不幸,尽管这些不幸都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不幸。我还同时是那些给他人、给他们的奴隶和臣民们带死亡灾难和痛苦的皇帝和大官们,只不过我经验到的不是带给别人灾难和痛苦的快感,而是那种深重的罪孽感。
时空的限制完全不存在了,生死之间限制也没有了,我和所有人,和不管多么久远的过去的人之间也没有一点丁儿限制了。而且,我还和所有这些人的灵魂之间没有限制了,而他们存在的时候、活着的时候,他们和他们自己的灵魂之间都是有着不知多少限制的,他们和他们灵魂在一起,却几乎无人知道自己的灵魂。我的灵魂冲出了我的身体,它就成了所有人,所有死去的、活着的人灵魂。这是我根本无法控制的。
一锹土猛地砸在我头上,这是我在万人坑中,奴隶主正在活埋我,我在怎样的恐惧和绝望之中,但我的手脚被牢牢捆住,连嘴都被封上了。一锹锹土不断地向我砸来,我身边还有无数和我一样的人,正经受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他们每一个都是我,完整的我。这一切都是无法形诸语言的,却又是绝对的真实,比真实还真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突然之间,一把铁锹向我的头砍过来,我的脑浆迸裂,头骨飞出老远,脑浆溅了旁边人一身!我还没有从这一恐怖中摆脱出来,就又是那个为了他的君王吃一顿饱饭而被杀掉的妻子了,也是那个为他的君王有一顿饱饭而杀掉他妻子的人了。我是那位妻子,无力阻止惨祸落到我头上,我经验着被我最亲最信任的人杀死,经验着被投入锅里让滚沸的开水煮成肉汤,经验着被君王大口大口的吃下变成他腹中的粪便,我经验着这一切,经验着自己的生命、生存、尊严、价值、意义被彻底而残酷地否定和剥夺却绝对无能无力,我的呼号没人听得见,我的控诉只有归于沉寂和虚无,我只有为自己如此悲惨不幸的遭遇而瑟瑟发抖;我是那个为他的君王的一顿饱饭而杀掉妻子的人,我心中只有对君王的愚忠,只有权力和荣耀,没有看到把屠刀刺向一个无辜者是多么大的罪恶,现在的我看见了,向他呼喊,但那时的我,为了权力和荣耀把屠刀向无辜者举起来的我听不见我的呼喊,手起刀落,滔天大罪我犯下了,我也只有为自己的罪恶而如狂风的枯树叶一般瑟瑟发抖。
只要天亮了一起床,我就恢复了正常,又是那样一个好像是一块会行走的岩石或木头的样子。但是,一到晚上睡觉的时间到了躺上床去后,一切就又来了,而且愈演愈烈,就像决堤的江河一般一路狂奔而去,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躺上床,我的灵魂就要从我体内冲出来,它也一个晚上比一个晚上更见实在、饱满、强大和专横,从我体内出来也一个晚上比一个晚上更让我经验到肉体的巨大的痛苦,而它一经冲出我的身体,我就看到世界在我面前打开、打开、打开,一堵堵墙在倒塌,一个个障碍在消失,一扇扇门在开启,我的视域变得无限宽广,我的意识变得无限开阔,是我平时想象不到的。最后,全世界、全人类从古到今所有冻死、饿死的人们,所有被人们打死、杀死的人们,所有一生都生活在非人的处境中的人们,所有一生都在给别人当牛做马的人们,所有被人吃的人,所有吃人的人,所有被人吃而后又变成了吃人的人,所有吃人的人而后又变成了被人吃的人,所有活得毫无尊严、价值、意义的人们……所有这些人的灵魂、阴魂、鬼魂全都来了,从整个宇宙的四面八方来了,全都向我索命,全都向我喊:“拿命来!”一个个灵魂、阴魂、鬼魂如火海、如飓风、如狂涛,一个灵魂就是一个火海,一个阴魂就是一场飓风,一个鬼魂就是一整个决堤的江河,我无处逃遁,无处躲藏,我就像火海中的纸灰,飓风里的小树,江河里的浮萍一般地颤抖。
那数以百万乃至千万计在短短两三年里活活饿死者的冤魂也全都来了。
人们把这件事情给我描述得十分恐怖,有名有姓地给我一个一个地点出在那么短短两三年里我们沟里就饿死了多少人,是怎么饿死的,我们家就有我的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饿死了。他们描述我们沟的树皮和草都吃光了,人们开始吃观音土,观音土吃了拉不出来屎,肚子发胀,胀得像个鼓,吃了观音土的人都活不成,几天就死了。他们还给我说观音土是什么样子,在山坡上哪儿哪儿见得到。他们说那一两年我们沟里除了当干部的,几乎家家都饿死的有人,有一段时间,沟里天天都有出殡的,有时还是一天要埋几个死人,他们都是饿死的。他们说绝对不是只有我们沟才这样,而是所有的地方都这样,全国都这样,只不过有的地方比别的地方的情形可能要轻一些而已。他们说,娃儿,你看,我们一个村就饿死那么多人,你算算全国要饿死多少人?没有几千万也有几百万吧?他们说整个历史上就从来没有过一场饥荒波及范围这样广,饿死这样多的人,这场大饥饿全是人为的,全是掌权的没把老百姓当人和自以为是、好大喜功造成的。但是,这又怎么样呢?谁为这事承担了责任?谁敢对这事说三道四?不管是饿死几千万还是几百万,那就是一个数字而已,伟大、光荣、正确的还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永远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也就只有敢这样悄悄对我们这些小孩子说说,好叫我们这些小孩子学会咋在这世上活人。
这几百万的冤魂在数以亿计的冤魂野鬼中特别鲜明可怖,全都向我狂喊:“还命来!还命来!”喊声震天动地,把宇宙都摇得瑟瑟发抖。我要藏住我的眼睛,但我藏不住我的眼睛,我要藏住我的耳朵,但我藏不住我的耳朵。我绝对没有办法不面对一个冤魂就是一个宇宙,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一个宇宙性的事件,每一个人的存在都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人就比整个世界还要重要,每一个人的生命和尊严都仅仅因为它是人的生命和尊严而比千百万帝王的千秋功业更加有意义。这是我如何能够承担的啊!这如黄河的沙子一样多的人的生命、意义、价值、尊严就被这样无情地剥夺了,就和把这样多数目的沙子倒进滚滚江水没有两样,我如何可能还给他们生命,还有他们生命的意义、价值和尊严,而他们的冤魂现在全都来了,把整个宇宙都点燃了,要我“还命来!”我如上帝末日审判的烈火里的灵魂一样的颤抖着。
我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是一个客观而简单的事实。崩溃就是崩溃,就是身心的瓦解,就是灵魂的撕裂,就是精神分裂,就是变成一个张黑娃那样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傻笑、过一段时间就要脱光了衣服发出遭杀般的狂叫满沟乱跑、被一沟人戏耍的疯子,至少是变成那样一个疯子。
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上帝的手指越过万有和虚空而来,划过我的灵魂,一个无限安详、平静、美好的声音说:“把这一切都纳入你自己!”我一下子就平静了。这和我信不信上帝是没有关系的。我是中国人,还是一个孩子,上帝这个来自他国的词当然听说过,也多少知道它的意思,但是,我却当然说不上信不信上帝。我说是上帝的手指越过万有和虚空而来划过我的灵魂,是因为只有这样说才能用语言说出我这个经验,我除了这样说找不到更好的说法了,和上帝是否存在,我是否信上帝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这只是一个用语言陈述那语言绝对不可能陈述的“东西”,能懂的人只是那已经懂了的人,不懂的人如果能保持沉默,不妄加评说,就代表了他们值得尊敬的素质。我说我听到了一个无限安详、平静、美好的声音,也是我真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也真是那样说的。对这个声音,我也必须说它就是上帝的声音,还得说,它也是我灵魂最深处的声音,灵魂不经历真正的濒临崩溃,也就不可能听到灵魂深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绝对不可能怀疑这一经验和指示的意义,即使过了几十年了,饱经沧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四十多岁的我,想起当年这个经验,我都还能感到它的力量,它的无比的美。实际上,即使是四十八岁真可算饱经风霜的我都还在想,也许它是虚妄的,只不过是神经错乱而已,谁经验它谁倒霉,因为谁经验它谁都不可能不把它当真,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为它而去做某些事情,但这些事情一定是和社会格格不入的,一定会让你在社会里举步维艰、捉襟见肘,甚至于人人喊打,而它的真实性却是无法证明的,但是,有时候我都还想再经验它一次,就像恋爱,虽然它不一定会有好结果,也可能因为一场恋爱把你的一生都毁了,你也已经再也不会恋爱了,你也已经再不相信恋爱了,恋爱在你眼中已经是一件可笑而虚妄的事情了,但是,有时候,你完全可能渴望再像当年那样恋爱一次,让你的生命之火点燃,让你的生活不是那样单调、沉闷和空虚。这也就是我不厌其烦地把爹,还有那么多的人,几乎可以说所有的人给我讲的那些所谓的历史和现实写出来的原因。因为爹和人们给我讲的这些使我有了这样一个经验。在人间的经验中,也就只有情窦初开的小青年得到了梦中情人的初吻才能多少和它有点相像。也许它千真万确是虚妄的,没有意义的,就神经的毛病而已,但是,也许也可以说,就像得到梦中情人的初吻一样,它本身就是意义,就是一切,它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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