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我看到了胸前挂着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的牌子的什么什么来到沟里了,说她们是天国的使者,而是我在天空中、在白云上、在山山水水里、在人们的笑脸上都看到了也只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使者来到了人间才可能的一种全新的气象,这种气象只是我的一种主观幻觉,并没有什么外在的客观存在、客观事实和它对应,即使有,也只有这一天沟里人的精神面貌比平时好些罢了。我会在天空中、在白云上、在山上水上、在人们的笑脸上看到一种无形的、至美至善的“身影”,对这种“身影”之美也只能形容它是天母娘娘、圣母娘娘、天使娘娘,但实际上它和我在群星中看到“时间终极之地璀璨的光辉”,在月亮上看到“初生的神灵”、“初生的宇宙”,在朝阳上看到“宇宙红苹果”、“女神的晨妆”是一回事,一种主观作用罢了。
面对这种全新的气象,我的身心会很自然地松弛下来,需要欢笑和快乐,需要游戏和玩耍,需要到外面去,到田野里去,到人群中去,到山上去,去融入和进入那种“身影”,和它手拉手、脸贴脸地领略和欣赏它的美丽。但是,爹一定让我们领略到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更是绝对没有意义的。他嘲笑道:“全是假的。他们的日子过得又穷又没意思,更没啥子希望,就想出这个节那个节假装热闹一番,只为了把一年的日子熬出头,好又去熬下一年!都是你骗我、我骗你,还自己骗自己!”他也看出了我们在过节的这一天需要放松、欢笑和快乐,他直截了当地说:“快乐对于你们没有一点意义,笑对于你没有一点意义,节日对于你们没有一意义,不管啥子意义都没有,只有害处,只有一百个害处而无半个好处!”
在节日这天,爹对我们需要快乐、欢笑、玩耍啥的甚至于比平时还敏感,更会毫不留情斩断我们这方面的所有幻想,更需要看到我们比平时更加为吃苦而吃苦地练字。沟里人很穷,也没有多少人生自由,过节的这天,除了耍嘴皮子功夫外,就是给自己和孩子弄点好吃的。所谓好吃的,肉之类的当然是没有的,也就是吃一顿面条,了不起做几个油馍馍,一家人一个或半个。爹并不是不让我们没有这些好吃的,但过节的时候是没有的,过节我们家和平时完全一样,也必须完全一样。爹说我们家没有过节,不能过节,过节的时候我们更要加倍勤奋和刻苦地练字,等我们练字练出了出息,成了人上人,我们家那时就天天过节。他说:“决不是不给你弄好吃的,只是好吃不为别的,只有一个目的,就为给你们增加营养,增加营养是为你们有一个好身体,有个好身体是为了好好学习,好好练字,给自己奋斗出一条出路!”
多少年里,我们家里都没有笑声,每天都是死寂的一块,过年过节更是死寂的一块,到我们家中一看,只有我在我的学习屋练字,两兄弟也在他们各自的地方练字,爹在监视我们练字,妈在默默地干家务。我们家的事情都要到了这种地步了,只有妈独自干家务活,干着干着真把什么都忘记了似的,竟哼起来小曲来,这是我们家里唯一能够听到的有点欢乐色彩的声音了,可是,我听到这点欢乐的声音,有的不是欢乐之感,而是心如刀割,对妈只有又气又恨。是的,我是真恨她发出这么一点欢乐的声音。家里没有欢乐,没有欢乐的声音,我也不能容忍家里有欢乐,有欢乐的声音了。
我们家没有节日,没有欢乐。但是,到了大年三十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这天,就好像爹也拗不过一种强大的力量,爹在这一天会有所不同了。肉不用买,也买不起,但他会买回些葱、蒜、豆腐、粉条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是请吃大队干部才买的,现在过年他也买这些东西,说明过年在他心情目中还是有分量的,这让我们心里暗暗高兴,充满了憧憬和幻想。
在其他节日到来了,我会在满世界都看到天母娘娘、圣母娘娘、天使娘娘的“身影”,而在大年三十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到来的这一天,我在满世界看到的则是神的“身影”了。对这个神,我们就把它命名为“年”。不过,也和其他节日一样,我在家里是看不到这种“身影”的,家里的一切仍然是那么丑陋、那么恐怖、那么令人绝对无法容忍,就是爹买回的那些东西,还有集体分给我们的那些肉,那可是我们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东西,全都是一样丑陋、空洞和恐怖,最多有一点似是而非的“年”的光辉。事情简直就像光明和黑暗的区别那样分明和耀眼,从我们家门外几米开外的开始,我就看到这种神的“身影”了,几米开外的一切,天空、大地、人,全都在神的光辉的笼罩中,一切都如在天国之中,如果真有所谓神话传说中的天国,让我在真的存在的那种天国和这时候我看到的这种天国之间选择,我不会选择真的存在的那种天国,不会相信那真的存在的天国会有我现在看到的这种天国这样美,尽管这时候的世界并没有比平时增加任何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东西。世界的一切都在放射光辉,所有的人都是神人,无处不是那令人激动令人神往的神的“身影”。不过,它不在我们家里,它仅在我们家门之外的地方。
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大年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是从年三十晌午那顿一年一回的所谓“团年饭”正式开始的。虽然我们在满世界都看到“年”的身影,但是,我们很老实,仍然在各自的地方刻苦练字,年的事情由爹妈他们去办,要等到吃“团年饭”了,我们才会把我们对年的那些幻想和渴望表现出来。好,终于到了吃“团年饭”的时候了,好吃的摆在桌子上了,虽不及请吃大队干部们的丰盛,也没有请吃张书记的那么实惠,但已经相当不错了,够满足我们对年的幻想和希望了,我们高高兴兴地来到饭桌前,我们也把自己的高高兴兴表现出来了,话那么多,说得那么甜美,说话的声音跟唱歌一样,这可是我们漫长的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在这种欢快中,我们感到那在家门外的“年”的光辉都在开始向我们家里照射进来了。但是,它还没有投射在我们身上,还没有照射到桌子上那些好吃的、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东西上。
要什么才能使这来自天国、来自神的光辉真正照进我们家并照耀到我们身上呢?一家人,包括爹一起就跟过年那样快乐地享用这顿年饭。但是,爹却会和以前每一年一样,把“团年饭”给我们弄上桌了,他就去躺在床上蒙头大睡,怎么叫也叫不起来。小孩子在这种事情上太认真了,他不和我们一起享用这顿年饭,就是那点我们已经看到的照射进家来了的“年”的光辉也会自行消失而去,而那种可怕是我们想也不敢想的,我们等了一年、熬了一年、忍受了一年,就为了这一天这点“年”的光辉。我们不动筷子,不吃一口,三兄弟轮番去叫他,求他,妈也去叫他,求他,但他是无论如何也是叫不起来的。每一年都是这样,以致到后来,一到这一天,他又去躺下了,看床上隆起的那一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坟墓、一具死尸,并且感到它的死亡气息在向整个家扩散,整个家最后会变成一堆冰冷的死尸。我们顽强地和这一死亡气息作斗争,每一年的这一天的这个体时候也都要轮番去叫他、求他,决不放弃。他一次也没有满足我们,我们也每一年都是眼里含着泪吃“团年饭”,吃不出香味,吃出的只是冰冷的死尸味,吃不上几口就饱了,和请吃大队干部们时大队干部们狂吃大嚼的热烈场面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而那一个场面不过是前几天的事情。
吃完了冰冷的“团年饭”,我们还不甘心把这一天也变成过去的一年时间里的每一天一模一样。我们会把过年才穿的衣服穿起来,企图走进那家门外“年”的光辉照耀的世界中去。“年”的光辉只在我们家门口探了一下头就走了,它不仅没有照耀到我们家里来,我还看到它现在离我们家更远了,我们家在一个半球体的罩子里面,“年”光辉是穿不透这个半球体的,只有半球体外的一切才在它的光辉的淋浴中。在最初几年里,我尝试过穿透这个半球体,进入到那光辉灿烂、自由欢乐的世界中去,但是,这么尝试过几次后,才知道这已经是我不可能做到的了。对于我,半球体之内的世界和半球体之外的世界就是尘世和天国、此岸和彼岸、阴间和人间、死界与生界的区别。可是,只要我一置身在那天国、彼岸和生界的光辉之中,我就看到自己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是肮脏的、没有一样不是有罪的、没有一个不是足以人神共怒的,那照耀在我身上的神的光辉成了向我身上倾泄而来的□□,我顽强地忍受着,但无法坚持到底,只能逃回到那个黑暗而狭小的、高温高热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生存的半球体世界的中心。
到高考恢复了,我都上了中学了,每年的这一天一切还是这样,我也还是要和两兄弟去叫如死去了一般躺在床上不起床的爹和我们共享“团年饭”,我把这顿冰冷无味的“团年饭”吃上几口,把过年才穿的衣服穿上走出家门想要置身在那“年”的光辉之中,一出去就发现我们家在那个半球体的罩子里面,除非我以死亡为代价,我是进入不到那光明的、自由的、生命的世界里去的,但我不甘心,在房子外边那一片竹林里度步,看哥哥比我有勇气,都走到罩着家的半球体之外老远的地方去了,在那儿孤零零的如一个罪人一样站着,但我只有羡慕他和为他此时必然在承受着的那种莫可名状的犯罪感而可怜他,我就这样度着度着,眼泪夺眶而出。眼泪一出,我也就轻松了,回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为考大学而忘我地、忘记一切地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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