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煮肉的汤放好没?这个油碗也拿去放好。明儿天给娃儿们煮顿油油饭。”
和请别的大队干部不同,请张书记我们的收获会很大,有那些瘦肉筋筋,有煮肉的汤,还有那么一个沾了厚厚一层油的油碗。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过节的水平的了。但是,除了最初几次外,至少是我就不再感觉到第二天吃那一顿“油油饭”有香味了。而这一次,爹照例说明儿天给我们煮一顿“油油饭”,分明是他这话一出口,家里就更加冷寂了,只是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
张书记又被请来了,一切都和上一次是一样的。但是,我有所不同了。我站起来,在屋里度着步子,有两次还走到门口去了,装着防有外人来了似的往外看一眼,妈很高兴我这么“懂事”,还为我让开了一下。我来回在屋里走了两三圈,又到老地儿去蹲下,蹲一会又在屋里来回走上两三圈,听着自己“嗒嗒嗒”的脚步声。爹妈没注意到这有什么异常,张书记更是看也没看一眼。不过,感觉得到两兄弟多少意识到了我的不安。
又是张书记被请来了,一切都和上一次是一样的。我不是老默默地蹲在那儿,而是站起来在屋里度步,度了两圈就去蹲下,蹲了一会儿,我站起来,稳步、沉着地走过去,爬上桌子前一条空板凳上,把为张书记一人高照的油灯拿过来,仿佛要对它作个研究似的对它进行了一番细看,可能就一两分钟,然后就又给张书记放回去了,没事一般地从板凳下来回到老地方蹲着。
这就是我的“壮举”,也是开始对多年来折磨我的那种内心的不安进行一种清算。我这个举动当然很微小了,但是,它顿时在屋里激起了一阵不安。张书记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认真看我,也是第一次认真看我们家的人。爹一下就停了他那壮丽如火河的倾诉,看了我好几眼。妈和兄弟那里则有明显的骚动。
我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当然,我也不可能感到胜利的喜悦。过了一会儿后,我又站起来度步,但这一次我是假设并没有张书记在场的度步。就跟完全在自己的家里、自己个人的空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度步一样。我让自己整个身心都完全是这样的度步。在这种事情上,这种假设什么是真的就什么对我是真的、假设什么是假的就什么对我是假的的事情上,我可以做得异乎寻常的到家和完美。在很多很多事情上,我都可以做到假设什么是不存在的,它对于我就是不存在的,假设什么是存在的,它对于我就是存在的。在这种事情上,我能做到的是大多数人想都不要想的。不过,我之所以能做得这么好,并不因为我善于伪装什么的。我这和伪装是无关的,我能把它做得这么好,就因为我恰恰不是在作假,不是在欺骗。我赋予我这种性质的度步的任务是,要让这种度步中所包含的那种“精神”像一枚钉子一样打进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张书记的心里和肉里。我很恐惧,感觉前途莫测,更感觉到自己无能完成这个任务,但我别无选择。
第二天,妈照例把“油油饭”给我们煮出来了。我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把这种“油油饭”吃上一口了。我不说话,不声明,不发作,只是以无限接近岩石的那种存在状态来表达和实现自己。我不吃“油油饭”,一口也不吃,一顿他们吃不完放到下一顿吃,下一顿我照样不吃,饿了一天也不吃,不吃也没人叫我吃,爹没发现,两兄弟当没看见,妈也不来劝我或警告我。到下一次请张书记时我还是这样,不同的只是我在无限接近岩石的状态上有所进步了。就这样,到后来,请张书记后第二天就没什么“油油饭”了,妈已经把那煮肉的汤和那些瘦肉全都倒了茅坑了,再往后,就是请了别的大队干部后的那些“油碗”妈也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洗出的水全部倒茅坑。我岩石般地沉默着,妈不声张,两兄弟也不问那些好东西都哪儿去了,只是有一回爹见妈始终没把“油油饭”给我们煮出来,就问妈:
“菊花,哪去啦?肉汤哪去啦?还放在那的啥?放好,晌午给娃儿们好好煮顿油油饭。”
妈没吭声。但是,不知何故,爹也没有再问。到下一次张书记一抹嘴走后,爹还是那样似乎很愉快地对妈说:
“菊花,把那锅煮肉的汤和那点瘦肉放好,明儿天给娃儿们煮锅油油饭吃,那点瘦肉晚上煮出来让娃儿们吃。”
妈突然没好气地说:
“煮,煮个屁!早就倒茅坑了!”
爹没说话,但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很难看了。从此,他虽并没有停止请张书记和大队干部们,但他再也不过问他们剩下的那些东西都哪里去了,只是改变了请张书记的地点,不再在我的学习屋里请张书记了,请张书记时我也只能在我的学习屋练毛笔字了,想到张书记面前去表现一番,把那枚钉子给他打进去或打得再深一些也不可能了。爹也没有对我发作,而是把我们叫到他跟前去对我们进道:
“你们要知道,我们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没有他们,我们不仅没有好的,连坏的也没有。所以,我们要把我们所有的好的都给他们,贡献给他们,这样我们就还有坏的,并不是一无所有。”
我觉得他说的道理我是懂的,也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但是,我知道自己还是不可能承认他、同意他。他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做那些举动要把那样一枚钉子打进张书记的肉里去,是因为那样一个强烈的意象总是在我面前,在这个意象中,我看到张书记就是一种怪兽,他意欲吞食我们的一切,他也能够吞食我们的一切,但是,我们有一样东西是绝不能让他,也包括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吞食的。这不因为我要这样,不是我选择这样,而是因为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天然的就是这样,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保护这个东西的,如果我们连这个东西也保不住,我们的存在就是虚无和尘土。我是张书记吃完了离去时到门口又对妈有那种举动时发现这个的。
我只有沉默,继续我无际接近岩石状态的沉默。我已经打算走上一条不归路,那前边除了漫漫无尽的岩石以外什么也没有。下一次、下下一次爹请了张书记后,那肉汤和瘦肉妈还是倒了茅坑了,因为我不改我的沉默,爹就不再对我讲那些大道理了,而是凑到我鼻子底下狂怒、凶狠地说:
“你,就是你,只有你,是全世界最坏最坏的!我要把你当成敌人来对待!”
第91章 第 91 章
3
我们家虽然每年都要请吃大队干部,经常请吃张书记,但是如果不算张书记和大队干部们吃剩下的那些东西,我们一家人,包括我们几个小的,要在大年三十才能沾到油星,也才能吃到肉,这顿肉是集体为了广大社员群众能过一个幸福美好的大年集体无偿分给我们的,让我们感念和记住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的无限幸福和美好。
穷人的孩子没有童年,自从我们的新房子修起来后,我就没有了一切游戏、玩乐的权利了,所有其他孩子用于游戏、玩乐的时间我都在我的“学习屋”里练毛笔字,高考恢复后则是学习功课。而且,我也发现自己不可能玩乐了,甚至于偷偷玩乐一下也不可能了,如果我敢这样干一次,我就会发现自己有沉重、可怕的犯罪感,我在对家庭、对自己、对一切犯罪,我唯有自始至终、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赎罪的劳役般的状态之中才能多少心安。
我被爹管束,被爹命令和强求,被爹说教,我对自己的管束、命令和强制则越来越超过爹冲我来的,如果说爹对我做到了七分,我就对自己做到了十分,在让自己受苦,为受苦而受苦上做到了十分,甚至超过了十分而做到了十二分。我让自己的一年三十百六十五天是一整块黑铁,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时刻都只是这一整块黑铁的一部分,而我则是禁锢在这块黑铁中的,绝对没有自由也绝对不可能有自由,唯有让自己最终也完全是一块黑铁或一块岩石。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感受我的每一天每一时的。即使是这样,我对自己的不满仍每时每刻都是绝对和无限的。我任何时候都是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
可是,也许因为毕竟是孩子,只要到了过年过节的这一天,我就会有所不同了。沟里人虽然很穷,但是,他们的“精神胜利法”却非比寻常,他们有那样多的节日,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二月二、三月三、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都是他们节日,对每个节日,他们都要掰着指头算,对每个节日他们都要用无数的没有一个不使人心驰神往的传说、神话装点,似乎到了过节的那一天,果真会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人间广施福佑和恩典,使人间景象大变。
孩子看世界的眼光是不同的,我看世界的眼光就更不同了,我不仅被大人们这些对节日的神话传说感染,相信到了过节的那一天,会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人间,使人间景象大变,而且,到了这一天,我还一定能够活生生地看到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了人间,使人间景象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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