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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向小舜)


  妈把这个事情叙述到此都像还有很多话说,但她变得断断续续起来,说得不明不白的。我又像那样渺小孤立地置身于冷漠麻木的茫茫太空的中心,感受到了新的紧张,听不明白妈在说什么,却从妈说的每一个字中都听出了分量。我听到妈的声音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妈又有啥子法子呢……他张良策不是那一回就算了……他想尽了办法整你们,他看你们小,啥也没法,就把你们往死里整……他整你们就是在整我……妈是想回娘家去算了,但妈又咋个舍得下你们呢……再说你们又有啥子过啥子错……妈不管啥子都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能长大成人,不能叫妈把你们生到这个世界来了,却不能把你们养成人,但妈的泪水只有往肚子里咽……妈说这些你们还不能懂,你们还太小了……但是,反正你们要把妈说的这些每一句都牢记在心头,长大了给妈报仇!”
  妈给我们讲述了这件事,我不是和苦难的、为了我牺牲了自己的妈妈更亲近了,而是越来越决定性地和她疏远了。


第8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4
  4
  妈说她后来终于忍无可忍了,换了哪个也忍无可忍了,再不考虑爹在外头想搞点名堂、创一番事业了。原来,妈在家带着我和哥哥过着那样的日子,妈最终只有向谁求告呢?向爹。但是,爹却总是以他得搞点名堂、创一番事业要妈坚持和忍耐。许多次妈带上我和哥哥去他那儿不回来了,他都总是把妈和我们又送了回来。爹什么都知道,知道一切,但他总是要妈“坚持”和“忍耐”。
  在妈的忍耐达到了极限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带着我和哥哥到爹当民办教师的那个地方,下了狠心爹不回家来从此永远和一家人在一起,她就不回来了。爹这才如我们前文所述地经过了一番颇费周折的活动,回到了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了,从此也再不向往到外头搞番名堂或事业了。爹把他为调回到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所费的周折在我们所能听懂的程度内,给我们讲过,它给了我奇特而深刻的印象。求人,托关系,说好话,哀告,乞怜;过程是那样曲折和繁琐,每一步都要遇到铁面无私、不可逾越、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的人物,就像你陷在没有出路的迷宫里,每一步、每一拐角、每一环节都有一个吃人的妖怪在那里等着你;到处都是不可通融的,都要你差不多跪下来乞求,而最后一切还是凭了纯粹的偶然和“好心人”、“人情”对你的施恩起了关键的作用才大功告成。
  爹在说这件事时要我们一家都永远感激某某人,他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可以说是救命恩人。这让我非常吃惊。
  不管怎么样,爹回到了我们身边,又保住了他民办教师的位置。凭他和妈孱弱的身体以及在我们这里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爹要是不教民办,我们一家的生计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我们渐渐在长大了。我看到爹巴结张书记那样的人,拉拢一些人,整另一些人或与他们结仇。他不断地与我们生产队的这一户人家那一户人家打架骂架,以致打得头破血流。我们沟里人与人之间打架骂架是经常的事,为几根稻草也可能整出头破血流的事端来,爹,一个在那个时代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有可能早年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们沟里人这么粗鄙狭隘,为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打架干仗,而今天,他成了他们中间最热衷于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打架干仗甚至于打得头破血流的。
  他拉帮结派,每天晚上都有几个神秘的人物到我们家开小会,然后是写状子,上告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
  他对他这些同伙振振有词地说,听得出来这也是他的宣言和宗旨:
  “整不了的我们不仅不能整,还要尽可能巴结、讨好!整得了的不管是谁我们一定要整,把他整倒、整臭,能往死里整就往死里整,叫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与我们家无冤无仇,更遑论老队长还是那么一个好人,可正因为他的逻辑和誓言他就下了死心要整垮他们。我看到这是他好两年的主要任务,几个人秘密的小会议天天晚上开,状子写了无数。妈对他说再没良心也不该整我们的老队长,他对我们一家才是真有恩的,再说了,哪个上台当队长也不会比他当队长好,因为像他这样的好人再也没有了。爹断然地说:
  “连他也要整!还首先就要整他,拿他开刀!正因为他是个老好人、大好人,才容易把他整倒!只要能整倒我们就一定要把他整倒,能整到啥程度就整到啥程度,不得问啥子该不该整,不得问任何理由!要是他不是个好人,狡猾厉害,上头有人保护他,他对我们干尽了坏事我们也不仅不会整他,反而会拥护他、巴结他!”
  看爹劲头十足的、红了眼的斗士的样子,连牙齿上都似乎在扯出青筋来,妈也就无话可说了。
  爹他们一伙人经过曲折、漫长、执着的努力,终于把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等生产队干部全部整垮了,清一色地换上了爹所谓“我们的人”。这一伙年轻一辈的自当权以后,就与老队长、老副队长的为人大不相同了。我见他们经常都在我们家白吃白拿,就像我们家是他几个人私有的小伙食团和物资贮备库似的,爹和妈对他那是百依百顺,像对祖宗的牌位一样供奉着,但我们家却并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他们的好处全给了另一些对他们更有利用价值、更值得巴结讨好的人了。这几个人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有点文化,有点小聪明,但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处世原则全被他们义无反顾的抛弃了,无条件的信奉“我是流氓我怕谁”、“强权即真理”、“有奶便是娘”的生存哲学。一生产队的人本来就都怕他们有朝一日当我们生产队的权。爹他们一伙人折腾的结果,不过是既对他们自己引狼入室,又对一生产队的人引狼入室。小小的我也能如此清楚明白地感觉到,自这几个人上台后,我们家,还有我们一生产队的人,生活就因他们几个人而更加困难了。
  爹和外面的人关系是这样,对家里的人呢?他经常打妈,叫她滚。总是在半夜里他就天崩地裂地发作起来了,对妈拳脚相加并喝令她马上滚,甚至把妈的衣服、东西往外扔。左邻右舍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鸦雀无声毫无反应,似乎爹妈闹的动静再大也不能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但每次都会把我们三个小的惊醒。每次都是妈夺门逃出去不知哪里去了。我们醒来了,顿时就在那种似乎家的末日、我们的末日到了的气氛中,这种气氛似乎抓一把是一把,把把全是,别的都不真实、不实在、不存在了。由于总是如此,没完没了,我心中逐渐有莫可名状的、无对象又不分对象的恨和无尽的厌倦。但是,就是这种厌倦也一次都不能在深夜妈又在爹的拳脚下夺门而去的时候使得这种我们家和我们的末日来了的感觉变得轻一点。
  我们本能地知道逃跑出去的妈期望的就是我们马上去找到她,我们全都到她身边去,她的一切都为了我们,她心中只有我们,她也无止境地需要我们,如果我们不去,不去呼唤她、找到她、依偎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她的心就会死去,我们也就可能真会失去她了。她一跑出去,我们就去呼唤她、找到她,这成了我们一个机械的、条件反射般的强迫命令。因此,不管多么困倦、无奈、压抑,我们也会爬起来去呼唤她、找到她,连弟弟也不例外。
  哥哥最懂事,到后来,每次都是他带头,我期望他若这次不带头,我也就懒得起来了,就让山一样沉重的瞌睡,还有厌倦把我带走吧,管它带我到哪儿去。但是,哥哥一次也不会妈又跑了他不会惊醒,一次也不会他惊醒了不去追赶妈、呼唤妈、找到妈,和妈在一起,他也一定要叫上我和弟弟,对我们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是命令式的、凶巴巴恶狠狠的。多少次我都真想找个十分绝对的理由这回不去了,妈要跑就跑吧,由她去了,我只需要好好躺在床上睡觉。我看到弟弟那神情和一双眼睛中也是和我一样的东西,他还在有目的地认真地关注着我,那样子表明如果见我不动身他也就不会动身了,倒下睡觉吧。但是,我们这样,在哥哥那里就好像我们是罪人了。有几次,爹闹过了,妈又跑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就是给哥哥凶狠地叫醒的,甚至于给打醒的:“妈跑了你们晓得不?!还不快点起来!”
  我们每次找到了妈,到了她身边,才会知道这对她的作用和意义有多大,我们是真的断然不能不来找到她和她在一起的,但是,那种无名的恨和厌倦,还有瞌睡和困倦,则如山一样压着我,让我只感觉到时间是何等的漫长,生命是何等的空白。妈一次也不会说我们不该来,该好好睡觉,往往还会伤心地说:“你们这天才来!再过一会来你们就没的妈了!”有时听上去她的声音简直是凄绝的。
  我甚至于感觉到不只是爹如此需要每晚上半夜的时候发作打妈,妈本身就需要在这时候挨爹的打,她需要这个是因为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是因为她需要我们三个小的这时候去呼唤她、找到她、和她如骨肉相连地待在一起。好多次她考验似的问我们:“我叫你们回去睡,丢下妈一个人不管,你们得同意不?”我们不能也不敢表露我们真实的那些想法和感受,并且为我们有这些想法和感受而感到自己是如此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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