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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向小舜)


  一会儿过去,就是这些看不起我们、可怜我们的人也没有了,我们三兄弟只有背后冰冷的墙和前面如一个倒竖的汪洋垂直屹立在我们面前的雨水的铁幕,我们竭力的呼喊声和哭声在撼天动地的雷声和雨声中竟然连我们自己都难听见,我感觉到不是我们在呼喊,而是小得如蚂蚁那样一个人在我的耳朵里对我呼喊,但这个小得如蚂蚁的人就是我,我也只能喊出这么大的声。这时候,我感觉到,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就只是一个狂暴万能的雨水的汪洋,爹妈他们在这个汪洋的深处已经如那些我们被雨水冲毁化解为泥水的砖瓦坯子一样,被雨水肢解直到融化掉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而我们,也仅仅是这个雨水的汪洋中心的一粒尘埃、一个气泡、一片碎砖瓦坯子,这雨水的汪洋轻轻碰我们一下,我们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永远消失了,消失得就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徒劳地哭喊着。
  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直到风雨的势力都减弱了,爹妈他们才回来了。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了,其余的一切都只能交给上天了。爹立在屋檐下面对着还没有停下来的雨,脚下是一大滩从他身上淌下来的水,他的头发上挂满了大滴的雨水,如闪亮的珠子。他动也不动沉默无声地站在那里,一只手在肩胛处无意识地也是神经质地搓着汗条,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之一。妈一次又一次地叫他换衣服,别着凉了,我们也一遍一遍地叫他,他都像没有听见,最多只是唔一两声。我观察到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今天这样的灾难,我们家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就是我们的砖瓦坯子像今天这样被雨水毁掉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特别熟习爹这种颤抖了。今天,看着他这种我熟习的颤抖,我感觉到他整个人已经被分解为无数条小虫子,所有这些虫子都因极度的紧张、焦虑、恐惧而疯狂地蠕动着,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我爹,而是一堆在密闭的、绝对没有什么可以从中逃出去的热罐子里的蚂蚁,一堆在越来越热的粪水里没有一条能逃出去只能挤在一起作疯狂的垂死挣扎的蛆。我忽然是那样心碎,感觉到爹已经被生活和生存毁了,他已经战胜了生活中的无数困难,他还将战胜生活中的无数困难,但他作为一个人已经毁了。我感觉到那样的责任,那就是“救”他,但我更感觉到自己如何可能承担如此沉重巨大的责任。


第12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8
  8
  我们晾得干干的、也全都搬运到安全的地方贮存起来的砖瓦坯子已经够多了,这就面临着俗话所说的“烧窑”了。砖瓦坯子不经过烧窑这道工序,就变不成再也不怕雨水冲洗的青砖青瓦,更不用说还要用它们来修大瓦房了。我们前后一共烧过四次窑。要烧四次窑,砖瓦才够修四间大瓦房,但我们家原来那房子实在不能住下去了,烧了两次窑后我们就把新房子,四间大瓦房修起来了,砖瓦不足的那部分是向别人借的,承诺到什么什么时候归还,后两次烧窑是为还别人砖瓦。
  烧窑和晾晒砖瓦坯子一样,最怕的也是暴风骤雨突然来光顾。成千上万的砖瓦坯子搬到窑上了,堆得到处都是,装窑最少也需要三四天时间,这期间要是遇到了暴风骤雨,这些砖瓦坯子多数都会变成一滩泥,前功尽弃。窑装好了,火点起来了,就更怕突降暴雨了,特别是窑正烧到某个火候的时候,如果暴雨来了平地起洪水,水冲进窑里,就会发生俗话说的“窑崩”,一发生窑崩,一整窑的砖瓦就毁了。再说了,像一座山一样麦桔杆堆在窑前,这就是烧窑的燃料,这么大一山麦桔杆也不可能把它遮挡起来,暴雨来一洗礼,它们也就湿了,不能用着烧窑的燃料了,而要准备起这样多的麦桔杆,可不是一句话。
  我于电脑前打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到了为什么爹妈他们当初不选择在冬季那种不会有什么暴风骤雨的时候烧窑呢。不过,我已经不可能去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了,也没有这个必要,只能说,爹妈当初在那总是有暴风骤雨的季节里烧窑,一定有他们万般无奈的理由。
  我们烧了四次窑,两次都遇到了暴雨的“洗礼”,有一次还发生了最令人担心、最让人不愿意看到的“窑崩”。两次也都是晚上。我们还太小了,严令不准到窑上去,但是,外边黑夜里的风雨,使我们能够想象我们那窑上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我们三兄弟相依在灯下为它紧紧揪着心。烧窑就必需得雇人了。不时有人十万火急地冒雨从窑上跑回来取窑上必需的东西,他们总要顺便到我们家里来对我们三个把窑上事情渲染夸张地说一通,又是一番你们要听话懂事呀的饱含那种可怜甚至鄙视的说教,我们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你们快去窑上吧,你们快去窑上吧,那里才是需要你们的地方。
  发生“窑崩”那次,据事后人们和爹妈的描述,暴雨中平地而起的洪水冲进了烧得正旺的窑里,窑里传来巨响,随着窑前部就裂开了一条缝,众人四散而逃,怕窑爆了,只剩下爹妈在那里保他们的窑了。红了眼的爹妈还不要命地冲上去紧紧顶住看样子行将崩塌的那一块,众人呼喊他们赶快逃开,他们没有理睬,有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见。爹还冲进窑门前那团浓烟里去了,这团浓烟就是因为水冲进了烧得正旺的窑里而从窑里涌出来的。没人看得见爹在这团浓烟里干什么,众人只在远处不要命地喊他快逃出来,窑要垮了,保命要紧。但是,爹却凭他的无畏截住了那股洪水,保住了我们的窑,也保住了一窑的砖瓦。事后人们都在夸爹,而听爹妈他们所说,则是他们感到那样后怕。爹说:“窑要是真垮了,那就是我们真的完了!”说这话时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妈说:“是天老爷在帮我们。”爹是不信什么天老爷的,但妈这么说他也没说什么。
  也许,人的不幸,要在被人可怜的时候才会真的变成一种不幸。但是,不幸的是,仅凭小小年纪的我的经验也已经看出来了,人这东西的本性,至少是我们沟里的人的本性,就是他们是那么喜欢去可怜他们认为不幸的人,或者说去可怜他们认为很可怜的那些人。这是那种歧视性和鄙视性的可怜,看不起人的可怜,践踏人的可怜,甚至于可能是心怀叵测的可怜,只是他们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心怀叵测,他们甚至于真相信他们是那样富有同情心,那样善良。
  我们烧窑遇到了“窑崩”的这个晚上,我们烧窑遇到“窑崩”了,这消息比暴风雨的到来还快地传遍了家家户户,至少是我们生产队的家家户户。那两位好心的大婶又打着一根手电筒戴着斗笠到我们家来了。其中有位大婶的男人是一般所说“国家干部”,所以,她有一根手电筒。像以前几次一样,她们坐着不走,说尽了她们似乎非说不可的那些话,说尽了还有说不完的。这一次她们更是这样。其中有一位还这样说:
  “这是头一回,这一回你们爹妈算是过去了,没有出大事!但是,说不准你们这次烧这个窑,还真要出大事了!为啥呢?因为啥子事都是天在安排,天叫你们出事不得只吓你们一跳就算了!你们要不是还小,真该到窑上去看看啊!说不准这时候大水又灌进了你们的窑了,窑垮了,爆了,把你们的爹妈都活活埋了!大家都在逃命,这种时候也不能怪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窑,你们说是不是?但你们的爹妈是不会逃命的,他们还一心要保你们的窑!哪个晓得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啥样啊!千万别叫他们出个命伤啥的,天老爷保佑天老爷保佑啊!这家人真的不能出个啥大事啊!这几个娃儿都还小还小啊……哦,娃儿们啦,千万别信我胡说的这些呀!要听话懂事好好待在家里,最好上床睡觉呀!千万别去窑上呀,你们爹妈叫你们别去你们就千万别去呀!要听话懂事呀!”
  她们说的这些,听起来是无限的好心和古道热肠,实际上句句都令我们感觉到不舒服,甚至于愤慨。多少人又多少人,他们就是那些普通人,一般会说他们是平凡而善良的人们,他们的好心和善心里面经常包含着这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这两个大婶,她们的好心和善心里面的这东西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特别是说这席话的这个大婶,她这席话里的东西就不止有这种会令人不舒服的东西了,还有小孩子只能本能地感觉到愤慨啥的却不会看明白的“暗示”,一种居心叵测的“暗示”。
  她们终于走了,我们身边又是漫漫长夜的寂静,暴雨已经住了,满耳只是外边洪水在满世界横流和肆虐的轰鸣声。实际上,那个好心的大婶对我们的“暗示”已经开始在发酵了。我和哥突然作出了三兄弟谁也没有异议的决定:弟弟一人留守家中,我和哥哥到窑上去看看。我们给弟弟点一盏灯,为了节约洋油,火苗尽可能调到最小。我们问弟弟怕不,他很坚定懂事地摇摇头。就这样,我和哥哥撑着火苗调到最大的一盏灯、哥哥怀揣着一盒火柴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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