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我也是这样想的,就跟她说我们晚上到,让她不要准备些多的东西。”
睡太晚的后果便是早饭午饭并作一餐,随便吃了些易消化的东西就算完。
大雪导致机场大规模停飞,高速公路又拥堵,幸好尹时京的秘书早有远见订了高铁票。
下午他们去火车站前先去了趟商场,买了几样老太太喜欢的东西,诸如点心一类当礼物。
候车时,萧恒想起要不要绕路去买份老太太最喜欢的鲜奶蛋糕。
“老泰丰的蛋糕不做了。”尹时京很有些感慨地说,“蛋糕师傅上了年纪,上个月摔了一跤摔出一堆毛病,儿子女儿又不爱干这个,就把店铺租给别人回家养老了。”
“真遗憾。”他低下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总有这么一天的,谁都逃不过。”
尹时京偏头看他,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暴露在对方目光里。
在他记忆的最初便有那木盒子精心盛装的甜蜜。十多年间,他曾远走异国他乡,也曾短暂地回来看看,那甜蜜滋味已化成了某个另有深意的符号,对应无忧无虑的童年,挑灯夜读的少年,长辈的关怀,父母的恩爱,以及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处的旧时光。
“但是我希望它来得迟一些。”忽然尹时京又补充了一句,“和你在一起以后,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怎么都不够用。”
记挂着这里是公共场合,他有些愕然地睁大眼睛,随即放松下来,趁着其他人看不到,牵起尹时京的手,在他的指尖上印下个吻,“你放心,我会一直缠着你的。”
直到分别的那一天来临。
两座城市之间隔得不算远,下午天半黑时分,火车到站停靠,回到这片他们度过了生命里最美好十多年的土地。
这边也下了些雪,到处都白茫茫的,楼梯上也铺了草垫。来接他们的尹泽车停在站口显眼的地方,见到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催促他们快些上来。
与这恶劣天气相对应的正是拥堵不堪的路况,到处都走走停停,尤其是进了市中心,半个钟头都前进不了一公里。尹泽的电话一直在响,但他看都不看,一个都没有接起来。
“兰书在我这里说了你很多坏话。”他一贯严肃,即使和侄子聊天,眉宇间深深的刻痕都没有放松些许,“她今天本来要请她那个叫高蕙芩的朋友来家里做客。”
萧恒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觉得在哪里听过。
“我和高小姐早就把话说清楚了,”尹时京的口吻里听不出喜怒,“但是她总觉得是我辜负了她朋友,说相处久了我一定会喜欢上她。”
尹泽像任何一个得知孩子闯了祸的普通父亲那般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说,“回去我让她给你道歉,都是我把她宠坏了。”
“没关系。”
堵了一路,一行人终于赶在晚饭前到了家。
老宅子仍旧是记忆里的样子,院子里的凤凰木叶子都落干净了,又为了越冬砍了些枝条,下方还特地搭起暖棚。罗姐把他们迎进去,说老太太从睡醒开始就在念叨他们,又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都是他们爱吃的东西。
“都说了别麻烦了。”尹泽话音未落,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尹兰书见到尹时京,就把头扭了过去,他捏了下眉心,“跟你哥道歉,成什么样子,。”
尹兰书从小欺软怕硬,被尹泽一瞪,即使心里有再多不满,表面上还是磨蹭过来给尹时京道歉。道完歉,她又跑到萧恒身边试图从他那骗取一些同情。
萧恒不理她,她就忿忿地说自己算是看清了这两人一个鼻孔出气。
“他不向着我,难道要向着你吗?”尹时京有些好笑地反问。
她气得不行,跺了下脚准备换个位置就险些撞上被罗姐扶着下楼的老太太。
空气静默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她。
萧恒看得出尹老夫人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如之前好。上次看她还花白的头发此刻已经全白了,一股脑盘在脑后,露出满是皱纹的额头和有些浑浊的眼睛,完全看不出去年年初的开朗富态。
“都来了啊,”她露出个不算笑的笑,“小罗,饭好了就带他们上桌,别让他们等我这把老骨头了。”说完就转过身去。
尹兰书忽然醒了过来,不再闹脾气,过去从罗姐手里接过老太太的手。
“奶奶,喜欢我给你买的新收音机吗?”她叽叽咕咕地讲了许多,老夫人都是笑着拍她的手臂。
见到这一幕,萧恒坐在原地没动,直到尹时京伸手来拉他才回过神来。
“去吃饭吧。”
纷扰的世俗烟火气,一个普通而温馨的家庭,自此再没有更多了。
罗姐一贯好手艺,一顿饭吃得无比热闹。
饭后尹兰书去楼上不知道干什么,尹泽要开车去接飞机延误了大半天的妻子,尹时京有工作上的电话要打。所有人都有事情要做,相较之下不那么忙的萧恒就留在客厅里陪老太太絮叨,中途罗姐端了杯热腾腾的药茶过来,督促老太太一滴不剩地喝光。
老夫人说自己最近在看《飘》这本书,但眼睛不好,无法长时间看字,萧恒就拿了书一句句慢慢地念给她听。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为什么不来呢?’……”他的语速缓慢,并留意着她脸上的神色,直到她叫他停下。
“好了,别念了。”尹老夫人困倦地说,“阿恒,你能不能上楼帮我拿个东西?”
“是什么样子的?”他合上泛黄的书页,放到了一边。
老太太困倦地说,是个白色的收音机,应该放在了卧室外面的桌子上,“如果不在你就到处找找,年纪大了记不住东西。兰书听到小罗说我之前那个摔坏了,从日本专程给我买的。”
他上楼去,途中经过一间房,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是尹时京和尹兰书的声音。他发誓他不想偷听,只是他们声音太大。
“……你拒绝蕙芩姐的时候说你已经有对象了,真的假的,怎么不带回来看看?”
“早就有了,只是你不信而已。”
想到老太太的收音机,他正欲转身离开,又听到尹时京说话。
“我喜欢他很久了,如果可以,我是会和他结婚的。”
“如果……?”尹兰书迅速捕捉到关键词,“是不能还是对方不愿意?”
后面的话萧恒就没有听了。他进了老太太的房间,找到桌上崭新的收音机带了下去。
先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在他的心里化作一股涌动的热流,缠住心脏和骨头,怎么都无法解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下楼去了。
老夫人还是坐在原地,见到他手里的收音机,神情更显得柔和。
“你们都晓得为我操心,我也不是不知好歹,只是我自己清楚,我活不了几天了。”她见他心不在焉,“人各有命,高兴点。”
“我知道,但是……”他欲言又止,“医生看过了吗?”
“看过了,你不知道阿泽和时京有多紧张。但身体是我的,我最清楚。阿泽过得好,小琼也嫁人了,你们又都是有出息的,我啊,真的没什么遗憾了。”她的面上带着股奇异的平静,他隐约觉得自己懂这种复杂的情绪,“你是个好孩子,就是之前命不太好。前半辈子的苦都过去了,现在该享福了。”
“我很好。”萧恒下意识这样回答。
噩梦已经过去了,他不会再被那些东西伤害到分毫。
“那就好了。”她拍拍他的手背,含糊地说,“那就好了。”
收音机很应景地里在放邓丽君的北国之春。她听着,小声地跟着唱,嗓音有些沙哑,还有些跑调。萧恒敏锐地注意到她浑浊的眼珠表层凝了一层泪雾,却含着不肯落下。
也许这背后有别的故事,也许只是普通的触景伤情。北国的春天已来临。他没再说话,陪她坐在沙发上,让邓丽君甜美的袅袅歌声充盈着偌大的屋子。
过了会,到老太太睡觉的时间,罗姐做完事过来带她上楼回房。萧恒揉了下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麻木的腿,也回了房间——和之前一样,他和尹时京还是住一间房。
他推门进去,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没多想,过去打开窗户,靠在窗台上向远处眺望:兴许是下了雪的缘故,天空比之前干净许多,先前淹没在城市光害下的银河显露出来,就如一条发光的带子。发呆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过去吃药。
梅医生说,如果他下个月恢复得不错的话,可以考虑开始减药。
减药到停药,是除了开始服药外最难捱的一段过程。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恐惧,可这确实象征他又离正常人近了一大步。
过了会,尹时京光着上半身从浴室里出来。
“你可以用了。”
他回过神来,关上窗户,打开空调。
“我有时半夜会梦游。”在进浴室以前,他没头没脑地说。
尹时京正靠在床头翻那本被罗姐找出来的旧速写本,头也不抬,“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有时是谁把你带回床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