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你。
闭嘴,不要说了。我不想见到你,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幅模样。
啪嗒。
美工刀掉在地板上。他站起来,径直走到窗户边,将还未终止通话的手机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过了几秒钟,远远地从楼下传来声闷响,而狭窄肮脏的房间再度回归静寂。
“……”
黑色的群鸟扑棱棱地飞起来,遮住了天空中的太阳,然后它们碎裂成了无数细碎的灰烬。
他茫然地环视四周。世界剧烈地旋转,在皲裂的缝隙里露出真实的模样。
落日的余晖均匀地在房间里铺陈开,就像是从静脉里流出的滚烫鲜血。墙根附近的地板上还残留着胶带贴过的痕迹。吊灯,吊灯上已经没有麻绳和吊着的女人了。
——我究竟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伴随着这可怖的真实感,所有的痛苦又回来了。它们变本加厉地往他的脑子里钻,像细长的寄生虫,要吮吸干他所剩无几的最后一点快乐。是的,真实和疯狂是相向而生的一对兄弟。
没有什么解脱,也没有什么安慰,只有对他回以凝视的深渊——死亡诞生于此。
在一片虚假中,只有迫切想要再见到这个人的心情是真的,也只有这个了。
在他已经一无所有的此刻,他跪在地上,终于因为恐惧、痛苦还有想念,泣不成声。
他要活着,他必须要活着。
“我记得。后来你告诉我那是因为你手机被偷了,我才释怀了一点。”
回忆起那通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声音的电话,尹时京静静地说。
太阳的暗面,月球的背面,他们所见到的狭隘一面,以及另一个人一无所知的那面。
拉长了、扭曲成莫比乌斯环的时间,他们在正面和反面踽踽独行,明明有短暂的一刻无比接近,却永远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圆。
“你猜那天以后我又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
他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次那个号码,早上、中午、傍晚、凌晨,东京、京都、大阪……从一天打六七次到想起来才打一次,一直到作为应答的电流女声由关机变成空号,他似乎终于接受对方已经彻底走出自己生活的事实。
九月份,UCL开学,作为新生他有许多的事情要忙。教授和讲师无比严格,其他的同学都很努力,他当然不能例外。某天夜里,写完论文的他在客厅沙发睡着了,接近凌晨时翻身醒来,第一反应就是从身下找出手机看时间。兴许是做了朦胧的梦,他的手快于大脑,恍惚地在键盘上输下了一行数字——是那个早已无人使用的号码。
台灯的光很黯淡,窗帘模糊成,手机屏幕晦暗的荧光映照着他因熬夜而憔悴的脸颊,回忆起遥远的旧事,他忽然干渴得无法自己。他一直对那个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但至少此刻,他再无法欺骗任何人,他对那个人绝不是普通朋友该有的模样。
直到将近两年后的假期,他回国看望住院的外婆,无意从她的口中那里得知对方的音讯。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未跨越臆想中的千山万水,只是一趟短途航班,一次火车旅行。
“听外婆说你,我才知道,你明明可以联系到我,但是你没有。”
——你明明可以。
尹时京的语气里有悲伤,有遗憾,却唯独没有怨恨。
“对不起。”
萧恒抬起手,环住他的背脊,低着头,“我……我……”
“没关系。”像是已经猜透他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尹时京一顿,“我本来以为我很生气,但是在见到你的那一刻,见到你不加遮掩的喜悦,我又觉得理由不那么重要。我可以接受你不喜欢我,可以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在这里……”
——只要你还活着。
“我想去见你,又不敢。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
尹时京的剖白给了他勇气。
在那间肮脏狭窄的房间里,回归现实世界的他再骗不了自己。
他渴望尹时京,无论是爱还是别的感情,他都渴望这个人。
但那个时候他太惊慌了,惊慌到根本无法发现那些已经显而易见的东西。
“我害怕将你也拉进泥沼,我害怕我忍不住像她一样,在你身上寻求一些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你都没有试过,我明明求之不得。”细碎的吻从耳根滑到下颌,尹时京模糊地说,“我多希望你能再需要我一点,再多从我这里索取点什么。”
“你救了我。”
萧恒稍微拉远了一些两人间的距离,不再像上一刻那般紧密相拥。
他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尹时京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但这一次,他不会再感到恐惧,或者如同在水中沉沦,逐渐溺亡。
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同时回想起那个有些浪荡不羁的混血少年,和眼前这个英俊性感的男人。他们是一个人,纵使时间流逝,可某些东西从未改变。
他的神明。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那些日子,他感觉自己在慢慢枯竭,亦或者以另一种方式死去:刚开始接受药物治疗时,他的药物反应非常大,以至于医生不得不连着给他减了好几次药量才慢慢适应。吃过药以后,他的思维就像是锈住,想一点普通的小事都费力无比,可不吃药的话幻视和幻听又会继续折磨他。每天,他睁开眼的一瞬间都痛苦得想从窗户里跳下去。每天如此。
他放弃了高考成绩,药物反应稍微小了一些就开始准备雅思考试,联系留学中介——他已经没有一定要留下来的理由,只有这一星半点的希望,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挺过所有的苦难。
痛苦将他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但没能杀死他。他最终还是等到了。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感情太痛苦,又太像负累,你该有更好的生活。”还不等尹时京反驳,他先苦笑起来,“和你在一起后,我渐渐知道我想错了。”
“是,你想错了。”尹时京的手指在他脖子上摸索,忽然停在了某处,“是这里吗?”
他当时割得很浅,刀口又平滑,伤口早已愈合到看不见。
但另一道伤口留在了心上,似乎是很难愈合的样子。
他无言地点头。谎言除了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什么都带不来。
他伸手,握住了尹时京的那只手——他在发抖,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如果我当时没有给你打电话,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大概……”他如实回答,“可哪有这么多如果?”他的声音低低的,“没有的。”
哪有这么多如果。如果一样样想起来,大概生活处处都是不圆满、不完美,让人发疯。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感到后怕。”尹时京贴着他的额头,和他呼吸交缠,“从没这么怕过。”
萧恒拉下他的脖子,亲吻他的眼睛,就像亲吻明亮的、蓝色的星辰——即使是在浩瀚的宇宙里爆炸了,坍塌成无数尘埃,也总会找到他。
他第一次为那时的所有感到懊恼和悔恨。过去他一直逃避那件事会带来的影响——他将它们藏在了一个无人能及的地方,直到今天,他打开了门锁,让尹时京走进来,才发觉这里有多么灰暗荒芜。
他想要继续解释,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曾经对死亡的渴望就像他对尹时京的爱一样真实,这早已成为构成现在的他的一部分。
他只是拥抱着尹时京温暖的身体,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像大雪后静止的松林,干净又幽深。他真的就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
“不要再这样做了,我害怕我会疯掉。”
“我发誓,再不会有下一次了。”他能感受到尹时京的全部,他的喜怒哀乐,他手指的力度,他心跳的频率,他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来如此深的烙印,早已无法剔除,“原谅我好不好?”
但不原谅也没什么关系,“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32章
经历了圣诞节前后大小风波,旧一年最后的日子也波澜不惊地过去。
除开画室的事和杨女士的心理咨询,萧恒又陆陆续续去医院里探望了几次。
据换药的护士说,何烁的妈妈在术后第五天傍晚醒了一次,非完全清醒,转了两下眼珠就又昏睡过去,到第二天中午才算真的醒了过来,只是仍旧虚弱,讲不了话,也没有多少精神。
为了确认手术成功与否,颅内有无可疑阴影,主管医师又给她安排了一次CT。好在结果令人满意,除了些许水肿已不再有出血状况,只消在ICU病房再观察一段时间,等各项指标达到一定标准,就能够转入普通病房。
ICU病房的探视时间是下午三点到三点半,要进去的话还要按照医院的规章制度消毒穿隔离服。今天何烁家来了人,医院最多允许两人探视,萧恒没有进病房,站在外面等何烁出来。
时间一到就有护士来赶人,何烁和他那位舅舅从里面出来,各自看对方神情都有几分尴尬。
没一会主管医师过来解释病情。他说了很多,包括饮食上面需要注意的事项,何烁听得很认真,萧恒则假装没看到另一个中年男人抓耳挠腮、心不在焉的模样。或许在气氛令人窒息的ICU病房里就已耗尽了他对这位亲姐姐为数不多的温情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