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是的。”
尹时京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翻到后面,挑了下眉,“这个,看得出你当时很喜欢我了。”
毕竟过去了这么些年,记忆难免模糊。他都不知道尹时京究竟看到了什么,“什么东西?”
等他无比紧张地凑过去一探究竟,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句随手抄下的台词和临摹下来的电影场景——他记得是《银翼杀手》里的场景。
“真是我说什么你都会信。”尹时京好整以暇地笑,像是还嫌不够过火,继续添油加醋,“不过看你这么紧张,难道是我猜对了?”
“……大概是吧。”他讲完觉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瞪他一眼,“小心变成狼来了。”
但是他心里知道,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尹时京不会伤害他。
无论几次,尹时京说的话他都会信。
尹时京垂下眼睛,忽然按住他的后脑,凑过来吻他。他被吻得有些喘过气来,半晌才想起自己最先是要做什么——要去洗澡。但现在来看,还有更重要的。洗澡这种事可以再等一下。
尹时京忙中伸出手拉灭了台灯,让卧室里重归黑暗。萧恒颤抖了一下,忽地扣住了那只手,发出声短促的喘息。
星光雪光明亮得很,房间里却暗如长夜。人在其中缓慢沉溺,直到阒静无声。
第34章
短暂的元旦假期结束后,他们又回到这所城市,继续自己的生活。
周五晚上,萧恒像往常一样到杨艺杨女士的心理诊疗所里做咨询。
他推开最里边那间房的房门,映入眼帘便是这样一幕:因为没有旁人,杨女士的坐姿也比平日放松。她一手搭在尚未隆起的小腹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台灯温暖的灯光照亮她左边半张脸,而右边大片阴影斜扫下来,轮廓更显柔和圆润。
她应该会是很好的母亲,这样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逝。
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刻钟。
“抱歉,路上有些堵车。”他过去坐下,讲自己迟到的理由,“临时见了个人,谈得有些久。”
“没关系,反正你之后也没有别的客人了。”在门响后杨艺就醒了,只是还有些困倦,“你今天去复查了吧?医生怎么说?外面是不是很冷。”
他一个月去复查一次,做些基础检查测试。
“她让我减药。”他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将梅医生说的那些话照实重复,直至没有遗漏,“很冷,应该有零下,手必须时刻插在口袋里,暴露在冷空气下几秒钟就会痛了。”
“一年最冷就是这几天了,小心别感冒了。”杨艺将空调温度又打高了一点,“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高兴。”
“可能是吧。”他含糊地讲,“我停过一次药,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上次减药可谓是反应剧烈,连续好几天头痛,精神恍惚,除了躺着做不了任何事,不得已又加回了药量。反复几次,直到大半年后,他才算是真正地停了药。将这些事情一带而过,他把自己的坏情绪笼统地总结为不安。
“都说久病成良医,你自己也能感觉得到,那些药都是用很粗暴的方式帮你缓解症状,真正解决问题的还是你本人。既然医生做出的判断是你可以减药,就说明你已经逐渐从里面走出来。你不可能一辈子都靠吃药度过,这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这些浅显的道理他又何尝不懂,稍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谢谢杨姐。”
这两个多钟头里,他们谈天说地,无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杨艺问起自己之前推荐的书,他简短地说了一番读后感想,又讲画室里的事情。
他的那副油画终于完成,梁教授给了他一个对于初次尝试者来说相当高的评价,而模特钟嘉桐本人看过成品后夸赞连连。他心里很多感慨: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觉得活着就是煎熬和痛苦,做什么都不过是出于责任感,到今天,他正慢慢找回旧日的轻松和快乐。
溺水许久的人搁浅在沙滩上,骤然意识到手脚是如此轻便。
杨女士没有打断他的沉思,见他神色微动才轻声问,“病好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有份很好的工作,三月入职。”
距离他辞职已过去了小半年时间,期间不少人向他抛出橄榄枝。
他之前的上司在几天前联系了他,说接替他工作的那个人也提出辞职,问他能不能回来做事。他还向他保证,这次会给他多分几个人,保证他不会像之前那样连轴转。
他拒绝了他,就像他拒绝尹时京为他提供的职位那般。随后他主动联系了傅云升,决定和他一同参与到刚起步事务所的运营中。
事务所还在扩张期,成为合伙人要做面对的事情比过去只多不少,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这边。
对此尹时京并未有太多意见,只说他觉得满意就好。
“还有……我之前耽搁了太多东西,想要一样样地补回来,免得留下遗憾。”几番抉择下,他还是选了相对委婉的说法,“病得厉害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部都不属于我了。真有病好的那一天的话,我想全心全意地对一个人。”
尹时京的付出他一样样地看在心里,就算是真的不求回报,他又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会有那样一天的。”杨艺说得很笃定,“你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有勇气。”
——其实有勇气的一直都不是我。
他笑了下,不作声。有勇气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他被另一个人拉着、拽着,从被动地求生到主动去握住那只手——若非有那个人,他可能早就淹死在悲苦和绝望的汪洋中。
十几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幸而悲惨。
“我只是在某方面运气比较好而已。”
幸好尹时京从未松开牵连在他们之间的那根线,他才能循着走出长长的迷宫。
两个钟头飞快过去。到点了萧恒就不再打扰孕妇,简单收拾一番,拿起搭在衣架上的大衣告辞。
门外有个高个子男人满面焦急地往里张望,见到他出来,仿佛连一刻都不能再等,快步走进去,奔向那个坐着的人。这男人不算英俊,可他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和每一个坠入爱河的人都是一样的。他知晓,自己看向尹时京时必然只会比他更明显。
正如尹时京所说,他从来都不擅长撒谎。
外面跟他来时没什么差别,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更加的冷,在停车场里取车时刺骨的阴寒都不住地透过毛呢往里钻。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远处的交通信号灯周围飘着一层不甚明显的光晕。出于安全起见,他开得不太快,加上运气不大好,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就又停了好长时间。
电台里在放一档谈话节目。他想着事情,还要分出功夫去看前面的路况,听得很不仔细,只知道嘉宾是位女歌手,带着自己的原创EP来做宣传。后来进入到来电互动环节,他觉得聒噪,干脆关掉电台,令这狭窄的空间重归寂静。
假期的最后一天,返程前他们又去了一趟隐山公墓,看望了葬在那里的亲人们。
不知是谁来看过了,尹老爷子的墓前还摆着一束萎谢了的白菊。尹时京过去鞠躬,他也跟着。遗憾有很多,可生老病死是谁也逃不过。
随后他们去了另一个区。尹时京牵着他的手,他没有挣开,就这样任他拉着自己前行。
小小一枚椭圆形的遗照,上边印着个可算好看的男人。他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想起这张脸,但无论何时,只要再看到,就会想起许多事情——过去他总想到太平间里血肉模糊的遗体,想起殡仪馆工作人员努力复原后夸张到有些失真的遗容。但现在,他想起更久远以前,这个男人牵着他和尹时京去游乐园,在他说偏心时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已经有很多很多的爱了,所以爸爸要分一些给你的朋友。
“爸爸,我和他在一起了。”
他蹲下来,将手中的花束放下。
他说了很多东西,琐琐碎碎的,没有半点条理。
过去来看他时,他总是一昧告诉这个人自己过得很好,只有这一次他讲了真话。他有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后来有很多人帮了他,他总算熬了过来。他明明知道这样对着墓碑讲话没有人会听见,可他还是忍不住——父母的缺席,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弥补的遗憾。
“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会带妈妈过来。”
他对尹时京讲了自己的计划:新年他要回一趟北方那边,和外公外婆好好谈一下迁墓的事情。他妈妈丧事办得很潦草,墓地是小姨一家随便选的位置。过去他被梦魇缠绕,不敢去面对她,于是逃避了这么多年,甚至没能满足她的最后一个愿望。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看见的东西,但是我已经不再恨她了。”他苦涩地说,“她的确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这也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既然她选择了爸爸,希望她能真的得到解脱。”
尹时京没有立即发表评论,思索片刻后才开口,“我从没考虑过有孩子这件事。首先养孩子是件很复杂又很困难的事情,我没有这个耐心,其次如果真的发生什么要我在你们之间做抉择的事情,我的答案只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