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想用刀叉自杀。”芬恩摇摇头,当然不能给他刀叉了。活人战俘可以用来问情报,作人质,还可以用来宣传,死人却不行。
“说实话,我也想用刀叉吃饭。”
骂完之后,米哈伊尔躺回地板上的一张垫子上,然后嘴角挂着微笑入睡了;倘若有谁看他在酣睡,一定会说那是一个正在做着花冠梦的大姑娘,并要等到下一次盛大节日时,她要把那顶花冠戴在自己的头上呢。
伊戈尔有些困扰,天色全黑,他走了好几公里,没有找到水源,肚子咕咕叫,口干舌燥。他找来两根树枝,试图生火以便在夜间驱赶野兽,但直到他错觉双手磨破皮,夏季潮湿的枝干也仅仅变热了一些。他把领口和衣服扎紧,避免血液招来毒虫叮咬。
第三天清晨,伊戈尔开始发低烧,抽搐,他被传染了疟疾,呼吸灼热。他开始用米哈伊尔的战壕生活安慰自己,和十几人挤在一起,炮弹在头顶上乱飞,战壕里充满汗味臭脚味,以及用尿泡软的皮靴的味道——飞行员处境比这好多了。虽然他可能还有几十公里才能走出森林。
伊戈尔折断一根柳枝,撸下上面的叶子,像个树袋熊啃桉树叶一样塞进嘴里开始咀嚼。他还割下一些嫩枝和树皮,时不时就嚼一些。哈尔科夫的林区充满伊戈尔最喜欢的味道,盛夏的山毛榉和桦树。那么熟悉,七岁之后的每年夏天,他和米哈伊尔总会来到自己的老家哈尔科夫的林场,帮叔叔和姥爷做一些农活,和邻里乡亲们寻欢作乐。老萨布林也好全心全意地忙工作。
“伊戈尔,来玩儿吧!”邻居家的女孩子十五岁,胸脯小巧,晚餐过后,她便在尚沉入北顿河的夕阳中招呼少年少女们走出房门。
“我等着你呢伊戈尔!”而同来的少年阿历克斯的声音里像是有深仇大恨。
伊戈尔丢下刀叉,一把拽起用粗面包擦着碟子底的米哈伊尔。伊戈尔的叔叔拿起了手风琴,女孩子们手拉手跳起舞,小腿和纤细的脚腕令人眼花缭乱,片刻后,斯拉夫的少年们开始寻找舞伴,当然也不乏彼此间争斗一番。
“你着什么急?”米哈伊尔差点被噎着,不过他还是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面包,跟着伊戈尔出门来到树林里,坐在一根硕大的横倒的树干上。
伊戈尔此时此刻迫不及待要一展身手,“米哈伊尔,你不来跳舞吗?”阿历克斯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洋洋得意的搂着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儿达莉亚。米哈伊尔没做声,尴尬地在一阵笑声中摇了摇头,他不会跳舞。
“他是从来不跳舞的哥萨克,文明的哥萨克。”阿历克斯吹起口哨,舞步灵活,达莉亚眼睛弯弯地,笑着绕着他转圈,亚麻色的辫子也跟着动作来回甩。
“阿历克斯,别挑衅他了,冲我来啊。”伊戈尔话音刚落,顿时响起一阵叫好,叔叔却为难似的演奏起快节奏的民歌,女孩子们凑到一起切切私语。
伊戈尔张开双臂,像只羽翼刚刚丰满的雏鸟,展示着自己的翅膀,准备第一场狩猎。敞袖的衬衣因为被风吹得紧贴他的小臂,少年开始拔节生长的骨骼显得颀长,柳枝一样没有分量,然而他半蹲下身开始旋转,活似一只高速旋转的小陀螺,不知疲倦。
米哈伊尔数不清他到底转了多少圈,他只觉得等到自己都觉得眩晕的时候,亚麻色的辫子姑娘达莉亚离开了阿历克斯,高兴地牵起伊戈尔的手。
但伊戈尔现在觉得眩晕,白桦树林似乎在头顶旋转,就是他十四岁那年最后摔倒时的感觉,不过他记得他那时一手抱着小姑娘,嘴里还嗤笑着米哈伊尔只会耍刀那种粗人做得事情——米哈伊尔到现在也只会摆弄大炮那种粗人做的事情!
他头晕眼花,一天到晚嚼柳条虽然能抑制发烧,但满嘴的苦味让伊戈尔难受恶心,差不多他向东跋涉进入森林的第二天,他正在艰难地爬行,刚刚从沼泽里脱身,引擎的微弱嗡鸣声一下子惊醒了他。空袭?伊戈尔赶紧突然一跃而起,跑到长着一簇簇褐色的车前草的高地后面双手抱头,头顶上遮天蔽日的树顶,战斗机呼啸而过——是自己人,苏维埃最后的底牌,草原方面军出动了。
当时米哈伊尔还不情愿的扭头,小声埋怨跳舞是女孩子们才做的事情,他想干别的。他们还用柳条编成头冠来遮阳,去集市上买卖。哈尔科夫夏季的阳光总是那么灼热,连天空都是炙热的。伊戈尔忍不住攥紧拳,他要走出树林,要把德国人赶出去,他不能让炮兵和步兵们在没有空中力量的情况下留在战场上。
第5章 第三章 哈尔科夫
“快走。”芬恩身边的一个高高瘦瘦的下士催促道,枪口顶了顶米哈伊尔的脑袋。
和米哈伊尔一同行进的还有三个人,他们本来是四个,还有一位坦克部队的少尉因为不配合,昨夜被捅了十几刀,然后搁置一边,凌晨的时候肠子和血都流干了而死去。他的死尸被丢在楼后面一个大桶里。米哈伊尔一瘸一拐地蹦着,衣服破烂不堪,拄着一截粗树枝。粗糙的树皮磨得他手掌刺痛。他知道德国人耐心有限,如果再僵持下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三个侥幸过下来的,两个二等兵,一个新兵。其中一个二等兵米哈伊尔记得,大概入伍才不到一个月,轰炸来了都不知道捂耳朵。
“长官,您不担心——”站在稍远处的高高瘦瘦的下士担忧地望向芬恩,芬恩没回答他,直接摆了摆手让战俘一字排开。他在乌尔里克身边干了几个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长官什么德行。乌尔里克骨子里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他是长官他作战经验丰富,他是奥地利传统人家养尊处优,用节拍和十二平均律带大的孩子,相信一时的美代表本质的好,一首感情复杂痛苦的乐曲总有一个优美的收尾。
米哈伊尔他们三人被押送到一块开阔地,德国佬用机枪指着他们,命令他们向前走——是雷区,很可能是安德鲁他带着小子阿廖沙布下的雷。米哈伊尔深吸一口气,觉得背后机枪口冷得要命。两个二等兵已经前后迈开了脚步,他们俩的背影像两具没有生命的布袋。
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天,很早就养成了祈求好运时看天空的习惯。很多基督徒也有类似习惯,但米哈伊尔很明确,自己寻找的不是上帝,而是同伴。通常每次他仰望,就会有弹药从天而降摧毁他面前的坦克或者自行火炮。
天空还是哈尔科夫的夏天那样一如既往的蓝,远处林区的树梢毛茸茸的一排……如果他能穿过雷区,他就可以跑进树林。
这时他右边的二等兵脚步突然停顿住,面如死灰,他移开脚步,轰地一声一阵热浪就从右边席卷而来。紧接着一截手指掉在米哈伊尔面前,半截身体翻滚着砸落到另一边,触发了另一枚地雷,烟尘滚滚而来。
米哈伊尔继续一脚浅一脚地机械地继续向前走,安德鲁布雷时,喜欢地雷彼此间隔拉得比标准距离大一些,安德鲁工兵总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雷。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木投射出方寸光影,不远处的树林看起来温柔极了。
“快走!”芬恩催促道,德国下士的一梭子立刻弹落在米哈伊尔和另一个二等兵之间。
那个二等兵又走了几步,也停下了,他绝望地回头望着两三米外的米哈伊尔。为什么?他用眼神这么问,为什么是我?他抬起脚,地雷立刻爆开。
稀疏的草皮爆开被卷到两三米多高,米哈伊尔被气浪波及到,没稳住重心摔了出去,被烟尘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摔在几米开外的浓烟里爬不起来,他的脑袋里嗡嗡的响着,碎石割伤了他的手臂和脸颊。他伏在灼热的土地上,像一只被轧死的动物。
为什么不装死呢?米哈伊尔慢慢伸出手去,他不擅于匍匐前进,特别是他废了的右腿,使不上劲儿。他将手指深深抠进土壤,一寸一寸拉动身躯,向林区那边移动,痛苦如此持久,像蜗牛充满耐心地移动。
某年的儒略历十月,伊戈尔他们俩和萨布林老爷子一起坐在书房里,用一只时髦的收音机收听红场阅兵式的实况转播,伊戈尔在补一只布包,米哈伊尔在帮眼花的父亲检查工厂的货物清单。收音机里,步伐和军乐的节奏整齐有力,米哈伊尔突然停下笔,注视着低头看报纸的父亲。
他问,“老爷子,你要是继续好好干,是不是可以去红场检阅了?”萨布林老爷子默不作声,在报纸下面偷偷乐了。
“米哈伊尔,检阅我的编队啊?” 而伊戈尔也很得意,紧接着跟上下一句。萨布林老爷子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战友,伊戈尔的生父,又感到难过,只好赶紧用报纸挡住面孔。
一年后的春天,伊戈尔收到一封来信,是阿历克斯的结婚请柬,达莉亚要和阿历克斯结婚了,夏天他们又回到哈尔科夫,看到新婚的姑娘晒得黝黑,喋喋不休,兴奋地和小伙子站在一起,手挽着手。
第二年夏天,也是伊戈尔洋洋得意的被加加林航空学院录取的那个夏天,夜晚他们又聚在一起,这回,伊戈尔舒展开的是两米左右有力的臂膀,将要在未来拉起成吨重量空中坦克的骨架充满力量,已然是草原上的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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